“是呀。”
“有心事吗?”
“被气的。”姜颜侧身与阮玉面对面,用气音道,“谁都可以比我好,唯独苻离不可以,输给他,我不服。”
“你没输呀。”阮玉的声音软糯糯的,笑着说,“阿颜已经很棒了!今日你同他对答那么久,一点下风也没落,令我好生羡慕呢。”又叹道,“何时我能像你一样聪慧就好了。”
“不,我知道我输了。若岑司业没有叫停,苻离再多问一个问题,我便要答不上来了。”姜颜翻身仰面躺着,双手搁在胸前,望着窗棂外洒进的月光发呆。越想越不甘心,半晌,她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道,“睡不着,我要去看书。”
“哎,阿颜!”阮玉四下张望一番,小声提醒道,“已经吹灯了,你去哪里看?”
“广业堂后边的花苑里有琉璃灯,通宵不灭,我去那里看,一会儿就回来,嬷嬷们不会发现的。”说话间,姜颜已悄无声息地穿好了衣裳,又叮嘱阮玉道,“若万一有人问,你便说我腹痛不已,解手去了。”
阮玉拗不过她,揉着眼睛点头:“好罢,你快些回来。”
姜颜撩开珠帘出了寝房,绕过隔壁耳房内鼾声震天的嬷嬷们,从书柜上抽了本《四书章句集注》,蹑手蹑脚地出门东拐,借着夜色的掩护朝僻静无人的广业堂花苑走去。
今夜月明星稀,虫鸣阵阵,威风带着些许凉意,姜颜握着书卷,朝花苑旁驱蚊的琉璃灯走去。
然而走到月洞门边时,她才听到园子里有动静,显然有人捷足先登。
姜颜心道倒霉,难道只能打道回府吗?
正转身欲走,又闻花苑中的动静不对。有细微的脚步声,还有利刃划破空气的唰唰声,似乎有人在……练武?
好奇心驱使,姜颜从月洞门旁伸出半颗脑袋窥探。只见小石铺就的空旷小院子里,一个白衣少年正于月下舞剑,腾挪翻转,翩若惊鸿;挂撩劈刺,矫若游龙。忽的一个抹剑回身,少年挺拔的身姿如松如竹,衣袂翻飞间,精致的侧颜在月光下朦胧可见……
姜颜诧异了,倒吸一口气:这不是苻离吗?
私藏兵刃入国子监可是大忌,他怎么……
正想着,一声警觉的低喝打破沉寂:“谁?!”
姜颜抬眼,只看见凌寒的剑光朝自己飞来,那薄如秋水的剑刃上,倒映出她惊愕万分的容颜。
然而,那剑尖在离她眉心半尺的地方堪堪停住。苻离稳稳执剑,胸膛起伏,冷声道:“怎么是你?”
“……”那柄剑还明晃晃地搁在自己面前,姜颜心有余悸,险些以为自己真会命丧于此,不由怒道,“抱歉败了苻大公子雅兴,要杀我灭口吗?”
“你!”苻离额上薄汗未消,回剑入鞘生硬道,“谁叫你突然出现。”
“你吓到我了。”这人的态度实在可气,姜颜抱臂威胁他,“我要向岑司业告发你。”
苻离不为所动,上下扫视一眼姜颜穿戴齐整的衣裳道:“告发我,你也逃不了。”
“我不介意。能与苻大公子一起受罚是我的荣幸,求之不得。”姜颜扭头,作势要喊,“来人呀……唔!”
话还未喊出,苻离已捂住她的嘴将她压在墙上,狠声道:“你敢叫试试。”
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满天星子落入姜颜的眼中,那惊愕的、难堪的、闪动着水光的眼波竟是比星辰还要耀眼。她恼羞成怒,双眉紧蹙,胸脯因距离太近而蹭着苻离一丝不苟的衣襟,柔软的唇瓣在他掌心颤抖……
苻离这才发现,两人的这个姿势,似乎太亲昵了些。
第8章
星河流淌,清风无声,一时间静得只有彼此的呼吸声。柔和的木兰香和清冷的松香交织,那是属于彼此身上的味道。
姜颜的脸是烫的,苻离的掌心也是烫的。
或许只有须臾一瞬,或许又经历了很长的时间,苻离先松了手,似是被自己刚才的反应惊到了,他连连后退两步,站在昏黄的灯火下望着姜颜,握剑的手紧了又松,终是保持缄默。
这种时候,仿佛说什么都是多余。
“你非礼人。”墙边的阴影里,树影婆娑,姜颜声音轻而急促,如此说道。
苻离只觉得自己的脸腾得热了起来,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一般局促。他深吸一口气,扭过头生硬道:“我没有。”
“你就是欺负我孤身来此,无依无靠,诓我玉,还对我……”
“我没有!”
苻离引以为傲的涵养全被姜颜掀了个底儿朝天,只剩下百口莫辩的无奈,强绷着一张冷淡的俊脸道:“方才是个意外。”
话音刚落,忽闻脚步声由远及近,应是斋长前来巡夜了。若是被发现,多半会被误以为私会之类,两人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姜颜张嘴欲言,苻离目光一凛,伸手将她压回墙边,整个儿将她照在自己的阴影里,同时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边‘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别动,斋长巡夜了。”
姜颜果然不敢再动,屏息以待,只微微仰着脸。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苻离垂下眼睑,睫毛承载着月光抖动,俊美无双。
那股子若有若无的松香又萦绕鼻端,令人面红心慌。
两人衣料贴着衣料,呼吸交缠呼吸,谁也不敢发出声响。
一墙之隔,手提灯笼的光明灭可见,两位斋长一边闲聊家长里短的事儿,一边随意提着灯笼朝月洞门内照了照,只见月光如洗,照得石子路发白,庭中花木摇曳,并无闲人夜游。斋长们揉了把眼睛,打着哈欠拖拖拉拉离去。
角落的阴影里,姜颜和苻离同时松了一口气。
待灯笼的光芒远去,脚步声也听不见了,姜颜才一把推开苻离,语气凉飕飕地问他:“这次也是意外?”
苻离猝不及防被推开,后退一步站稳。他怔愣了一会儿,才拧眉咬牙道:“是!”
姜颜已经被折腾得没心思夜读了,苻离也没兴致练剑。两人一个抱剑站在灯火下,一个握书藏在阴影里,许久相对无言,姜颜气呼呼说了句“斯文败类”,苻离冷淡淡回了句“红颜祸水”,两人各自冷哼一声离去,不欢而散。
接下来几日,姜颜同苻离的话少了,只偶尔对视时流露出几分睥睨之意。苻离自然留意到了她的冷淡,心中纠结了须臾,便得出结论:难道她是水性杨花,才两三天,便对我失了兴趣?
莫名不爽。
好在每日功课,姜颜仍是卯足了劲儿同他较量,只可惜连着几次考课都是第二,苻离稳稳压在她上头,最好的一次也不过打了平手。
姜颜不开心了。她不开心,苻离倒放了心,又想着:或许不是水性杨花,而是欲擒故纵。
转眼到了三月底,天气暖和了起来,春光明媚,国子学开始讲习骑射之术,教学生射箭和策马。
这是所有热血男儿们最喜欢的活动,但对于娇弱如花的女孩儿们来说,却是如噩梦一般存在。
这群十几岁的姑娘们手无缚鸡之力,平时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又如何能拉得开大弓、降得住烈马?
磨蹭了好一会儿,女孩儿们才不情不愿地换了杏白色的束袖骑装,长发扎成马尾,结伴来了射场等候。阳光投在校场的沙土上,连成一片厚重的黄,教习骑射的是一名三十余岁的锦衣卫千户蔡岐,只见他身着鲜衣战袄,背映蓝天飞云,手执雁翎刀坐于高头大马上,好不威风凛凛!
锦衣卫内多青年才俊,各个器宇轩昂,一直是京师女孩儿们崇慕的对象,以至于应天府街头巷尾流行着这样一句俚语:“嫁人当嫁锦衣郎。”
蔡千户策马绕射场一圈,同时于奔腾的马背上拉弓搭箭,数箭连发,无一例外全是命中草靶。
学生们大声叫‘好’!女孩儿们也是各个涨红了脸,忍不住鼓掌欢呼。
姜颜垂头整理束袖的红绳,又捏了捏自己纤瘦的胳膊,忍不住横眼朝身边站立的苻离瞥去,心想自己今日多半要在他面前出丑了。
一身武袍的苻离却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依旧目不转睛地捕捉蔡千户每一个控缰拉弓的动作,眼睛里有渴求,还有那么一丝压抑的艳羡。
那认真投入的模样,是姜颜从未见过的。
蔡千户在男学生那边示范了即便拉弓的站姿和基本要领,这才转到女孩儿们这边来。面对这群柔柔弱弱的少女,他似乎也有些无从下手,挠了挠鬓角憨笑道:“男女有别,我不能手把手教你们,只示范两遍,你们好生看着。”
于是他取了弓,熟稔地从背后箭筒中摸出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箭矢搭在左手食指,箭尾夹在右手食中二指间,侧身岔开双腿,与肩平行,鹰眼锐利注视前方,沉声道:“箭矢射出稍有弧度,故而你们瞄准的点应该在红心上方些许,具体如何,视你们自身力量而定。瞄准则迅速放箭,越拖沓,手越抖。”
说罢,他一箭射出,咻的一声钉入红心。
女孩儿们齐齐鼓掌。
蔡千户活了三十余年,还是头一次享受众心捧月的待遇,捧他的还是一群正值妙龄的漂亮少女,一张络腮胡子脸瞬间涨得通红,揉着鼻尖不好意思道:“好了,你们试试。这弓比男人用的要轻便许多,应该适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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