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猜出她的顾忌,荀司业又呵呵笑道:“不用看了,是修齐托我为你解禁的。有人同修齐解释了你手上伤口的由来,他自知冤枉了你,又拉不下脸面见你,便托我前来。”
有人替她解释了吗?一定是阿玉罢。
姜颜这才放了心,腹诽道:岑司业这古怪别扭的性子,倒与苻离如出一辙,怪不得他俩是王八看绿豆,越看越对眼!
荀靖又道:“去药堂取些药,回去好生歇息。念你身体不适,今日之文章,允你延迟至后日天黑前交来。”
姜颜一时欢喜,眼角带笑,猛地弯腰道谢,却因牵扯到痛处而龇牙咧嘴。
告别司业,姜颜步履蹒跚地离去,背影映着白墙黛瓦,倒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清丽洒脱。荀靖望着她叹了口气,方整理好衣袖回到厅中坐下。
岑冀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正在凝神思索什么。荀靖走过去一瞧……呵,这不是姜颜未写完的那篇文章么?
字迹虽潦草歪曲,但若仔细瞧来,还是能分辨出许多句子。
“怎的又从纸篓里拾出来了?”荀靖捏着胡子看了许久,方笑道:“旁征博引,气势恢宏,难以想象是个女娃儿做出的文章。记得月余以前她刚来此处时,连文章格律都摸不清楚,短短几十天便精进至此,假以时日,定能与苻家小子一争高低。”
岑冀倏地合拢卷子,将皱巴巴的宣纸拍在案桌上,哼道:“不过是华而无实。”
荀靖但笑不语。
而那边,正是散学午膳的时辰,长桌旁,姜颜趁斋长不注意悄悄拉了拉阮玉的衣裳,凑到她耳边小声道:“阿玉,谢谢你替我解释。”
阮玉挺不好意思的,小声说:“阿颜不必谢我,我也没帮上你什么,岑司业那般恶狠狠地瞪着我,我便吓得一个字也吐不出了。”
姜颜道:“后来我面壁的时候,你不是去向岑司业解释了么?若没有你,我指不定还要被罚上几个时辰呢。”
“啊?”阮玉一脸茫然,“我的文章没有写好,岑司业命我重写,我便一直在位置上作文,并没有去解释呀。”
未料如此,姜颜也怔住了:“不是你?那会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苻离:女人,你成功的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第11章
休息了两天,姜颜将因伤搁置了两天的文章交给了司业,又被岑司业直言正色地询问了几个问题。
姜颜对待学业却是极为认真的,唯恐屈居人下。她一一对答如流,岑司业面容稍霁,未曾再为难她。
昨夜下过雨,地面依旧有些潮湿,软泥和着落红,氤氲着湿漉漉的香味。檐下滴水,姜颜便挑着干爽的回廊行走,路过典籍楼,姜颜想着去借两本书来抄录,好为明天的讲背释义做准备。
谁知上了石阶才发现典籍楼门窗半开,显然是有人捷足先登。
冯祭酒定了规矩,国子监内男女学生不得私下相处。姜颜想着先推门看上一眼,若里头是个姑娘,她便进去;若是个男子,她便退出。
伸出一根手指头将门缝戳开,姜颜伸出一颗脑袋朝里头望了望,只见里头光线昏暗,如淡墨晕染的暗色中,唯有一盏油灯影影绰绰,在地上投出一圈暖黄的光晕,而光晕之中,盘腿坐着一名背脊挺拔的少年。
听到门开的‘吱呀’声,少年微微侧首,冷淡自矜的眸中倒映着一豆灯火,瞥向探头探脑的姜颜。
见是熟人,姜颜站直了身子,笑吟吟一颔首:“好巧,苻大公子也来借书?”
苻离没说话,只是整理好桌上凌乱的书卷起身,背映着排排幽深的书柜和盘旋的木楼梯,走出了一股少年游侠的沉稳英气。
有时候,连姜颜都觉得他是天生的武将。她道:“你不必起身,我这便走了,不打扰你。”
苻离看了她的脱了痂的细嫩指尖一眼,平淡道:“我看完了。”
两人于门口错身,姜颜又唤住他:“前日我被罚站,可是你替我向司业辩解?”
苻离脚步不停,不置可否。
姜颜道:“不管怎样,先谢过你。”
苻离总算停住脚步。他挺身站于阶前,隔着檐下间或滴落的水珠,微微抬起下颌望着姜颜,“若那日岑司业冤枉的是旁人,我亦会前去解释,并非专为你一人如此。”
顿了顿,他又肃然地补上一句:“你切莫多想。”
姜颜一脸莫名,反问道:“我能多想什么?”
苻离望着她,嗤了句:“如此最好。”
一眨眼到了五月上旬,思过墙边的几株桃花开了又谢,绿油油的枝叶中长出了许多毛茸茸的青桃儿,上课时闻着毛桃儿青涩的香气,听着窗外簌簌的竹涛声,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姜颜又被罚站了,这下连阮玉都望着她直叹气,道:“阿颜,你这都是第几回了?”
姜颜简直欲哭无泪。她也不想被罚啊,昨天乃一月一次的朔望假期,国子监的学生们归家的归家,探亲的探亲,游玩的游玩,姜颜离家甚远,在应天府又无甚亲朋,自然没法归家探亲,只好做少年打扮,去了勾栏瓦肆听曲喝茶。
她平生有一大爱好,便是喜欢听人讲故事,越是离奇曲折她便越是喜欢。于是花一钱银子,在望春楼坐了一下午,听楼中的琵琶女和舞姬说那过往恩客的奇俗异事,端的是缠绵悱恻、令人扼腕叹息。
这本也没什么,只是冤家路窄,从望春楼出来之时,偏生碰上了游猎归来的苻离。
苻离手挽良弓,背负雉羽箭筒,马背上还挂着獐子、雉鸡等猎物,本心情不错,谁知路过瓦肆街口,一眼望见了被莺莺燕燕簇拥着的姜颜,脸顿时阴沉下来。
勾栏院里的姑娘个个都是风月场上的人精,从一开始见到姜颜的模样,便知她是女儿身,不过看着这小娘子风流有趣,又颇有才学,故而非但没拆穿她,反而央求她在自己的薄纱帕子上写诗作画,将来好送给恩客情郎。
姜颜听了她们的许多故事,心里餍足,便也一一应允了她们的要求。谁知写诗写得正起劲,忽觉脊背发凉,回身一看,一身绛红滚黑边骑射武袍的苻离勒马伫立街头,正冷眼盯着她,那眼神活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似的。
第二日升学,姜颜果不其然被岑司业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岑司业虽然没说是谁告的状,但姜颜一回想起昨日苻离冷眼盯着她的模样,那眼神之傲仿佛又回到了彼时初见,不免心中郁卒。
腿跪得发麻,岑司业还在唾沫横飞地训话,无非是君子当克己复礼、品性端正,不得出入风月场所云云……
姜颜一时没忍住,辩驳道:“可我是女子,又不同姑娘们寻欢作乐,亦无不可告人的欲-望,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勾栏瓦肆中全都能听到,如何去不得?”
“荒唐!”岑司业气的不轻,一拍案几,将茶杯茶碗震得噼啪作响,怒道,“姜颜,老夫盼你记着!从你离开深闺拜入国子学门下的那一刻开始,你便注定不再是个女子,没有哪个女子能像你们这般好命!天下多少女儿穷其一生,只能如金丝雀一般笼中生,笼中死,你走了男人的路,便不能再拿女儿身作为你逃避责任的借口!”
一番话振聋发聩,伶牙利嘴一如姜颜,竟也无言反驳。
自知失言,她跪着给岑司业沏了壶茶,双手举着茶杯垂首道:“学生知错。”
她倒是晓得察言观色。岑司业自顾自气了一阵,接了姜颜递过来的茶水,却并不饮下,只道:“你看看苻离,虽出生世家贵族,却聪慧勤勉、正直端方,连当朝太子都要敬他三分。你如此恃才傲物,要好好向他学学。”
一提到苻离,姜颜心中就不太痛快。
“阿玉,你是没有瞧见昨天在望春楼门前,苻离是何种眼神!”思过墙边,姜颜用手抠着墙上密密麻麻镌刻的蝇头小字,愤愤道,“那眼神,就像是我抢了他未过门的新娘子似的。”
“你这是什么譬喻?”阮玉哭笑不得,又叹道,“阿颜,你以后便学着乖巧些罢,否则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向你爹交代。”
“好好好。”姜颜心不在焉地应了,催着阮玉离开,“你快些进去罢,司业们该来了。”
才送走了阮玉,便见薛晚晴同三两个女学生一同走来。其中一名乃襄城伯庶女李沉露,生得妩媚伶俐,很会见风使舵,入学第一日便攀上了同伴中最尊贵的一位。李沉露跟在薛晚晴身侧,掩唇笑道,“今日厅中多了张书案,想必是有新学生来了。”
“我早听兄长提及此事了。”薛晚晴挑着眉,路过思过墙边时,她别有用心地瞧了姜颜一眼。
那眼神倨傲无礼,如同是在看什么上不得台面的草芥蝼蚁,轻蔑道:“姜颜,这下你可有同伴了。”
等姜颜解了禁入厅就座时,她才明白薛晚晴那句“你可有同伴了”是何意思。
新来的学生叫程温,字元亮,刚及冠,长相很是眉清目秀,却穿着一身洗到发白的书学儒服,浑身上下除了国子监统一发下的衣裳配饰,并无一样值钱东西,连香囊都没有。
姜颜坐在程温的斜后方,能闻到他身上劣质的皂角清香。干净整洁约莫是这个未脱少年稚气的年轻人,唯一能保持儒士尊严的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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