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颜大惊:“哎,将军这是作甚!”
苻离伸手去扶道:“李将军,快请起!”
李广英这才缓缓站起,再一抱拳,“李某学识有限,既然二位恩人乃太学儒士,必当满腹经纶,还请二位为我儿赐名!”
姜颜下意识望了苻离一眼。
他脸色不大好,身上有伤,又长途奔波,不宜再费神。于是姜颜代为回答道:“此时硝烟四起,国土沦陷,不如单名一个‘复’字,收复失地的‘复’,亦是失而复得的‘复’。”
“李复,好名字!”李参将连连点头。见到面前的两位太学生一身狼狈,他才想起什么似的恍然道,“李某只顾着自己,倒险些怠慢了二位。请二位随我前去知州府邸稍作歇息!”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一旁的魏惊鸿道:“不劳烦李参将,我送他们回去歇息便是。”
“苻公子!”
“兄长!”
两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他们的谈话,姜颜心脏一紧,回首望去,只见程温和季悬拨开人群奔过来。尤其是季悬,脚步还未站稳便气喘吁吁问道:“大公子,我兄长呢!”
苻离苍白的唇线紧抿,没有说话。
季悬在两人身后观望了一眼,焦急道:“你不是说天亮后会和我兄长来此汇合吗?我兄长呢?”
姜颜早想过会有这么一刻,可当它真正来临时,她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走出同伴死去的阴影,也没能做好迎接狂风巨浪的准备……
霎时间,连空气都仿佛变得稀薄。
姜颜咬了咬唇,将马背上挂着的、带着干涸血迹的书篓抱下来,递到季悬面前。
篓中的书卷十分熟悉。季悬仍记得在昏暗阴冷的地穴遗址中,季平拿着沾有湿润泥土的古籍爽朗一笑,眼睛晶亮地说:“说不定这批古物整理出册,扉页上便会写着‘弘昌十四年,监生季平整理编纂’。”
可现在,那书册上血迹斑驳,而季平没有回来。
季悬望见上面的血迹,满目的焦急登时化为凉意。他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茫然问:“大公子,季平人呢?他是不是和你们走散了?”
“横梁坍陷时,他将这批古籍护在身下……”
苻离垂着眼,五指紧攥成拳,像是极力隐忍着什么,低哑道:“我没能带回他的尸体,抱歉,季悬。”
“尸……尸体?”
季悬的眼睛瞬间红了,而后他像是突然爆发似的冲上来,狠狠揪住苻离的衣襟道:“你是不是看错了!你不是说会和他一同回来的吗!你不是骑射第一身手不凡的吗!你那么厉害为何独独丢下了他,他可是连伤了指头都会痛得流泪的啊!”
“季悬你冷静!苻离重伤未愈,你冷静点!”姜颜想要向前规劝,却被悲痛得失了理智的季悬一把推开,混乱之中竹篓摔下,染血的书籍散落了一地。
蔡岐和魏惊鸿一左一右将季悬架开,季悬兀自挣扎,年轻的脸上涕泗横流,撕心裂肺地哭喊质问:“为何独独丢下了季平,啊?你说话啊苻大公子!”
苻离被他揪得衣衫凌乱,牙关紧咬,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正常的嫣红。
风华无限的少年终于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片刻,苻离轻咳一声,唇上溢出些许血色,呼吸急促道:“抱歉……”
话未说完,他一个踉跄向前栽倒,又被李参将和姜颜手忙脚乱地扶住。
“苻离死了!”魏惊鸿悲痛大喊。
“没死!别胡说!”姜颜语气少有的严厉,伸手在苻离额上一摸,果然烫得厉害,也不知烧了多久。她缩回手,蹙眉道:“伤势加重又染了风寒,立刻请最好的大夫!”
话刚落音,她自个儿倒是喉中一痒呛咳出声,起身时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昏倒。
一觉从申时睡到子时,姜颜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北风呼啸。
换了干爽的衣物,又睡了这么久,除了仍有些咳嗽之外,身体倒无大碍了。床头贴心地准备了新冬衣,姜颜愣神看着帐顶,终是掀开被褥起身,穿戴整齐下了榻。
一推开门,便见邬眠雪端着一碗汤药小心翼翼地走来。
两人明明只是一天一夜未见,却恍若隔世。
“你醒啦!”邬眠雪笑出一个小酒窝,将汤药往姜颜面前一递,催促道,“快将药喝了,止咳。”
姜颜伸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药汤很甜,想必是川贝枇杷煎熬的汤水,可心里的苦却怎么也抹不掉。
姜颜将空药碗放置一旁,问:“苻离情况如何?”
邬眠雪道:“下午喝过药了,但烧还未褪。方才大夫换了药方,魏公子正煎着药呢,想必过会儿就好了。”
姜颜颔首,嗓子眼涩了一会儿,又问:“季悬呢?”
“程温陪着他。”邬眠雪开解道,“季悬就是太伤心了,失了疯,说话没过脑子的,你别介意。”
姜颜摇了摇头。她自然不介意,但最难受的是苻离。尽管他从未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但姜颜知道,他定是将季平的死归咎在自己身上。
苻离这人啊,就爱钻牛角尖。
姜颜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屈指叩着案几,望着琉璃灯中的一线火光许久,终是忍不住道:“我去看看苻离。”
这是知州府邸腾出来的后院,苻离就躺在对面的厢房。
姜颜推门进去的时候,魏惊鸿正靠在椅子上,脑袋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瞌睡。听到脚步声,他猛然惊醒,喝道:“谁?”
还算警觉。姜颜对他笑笑:“魏公子下去歇会罢,这里我守着。”
姜颜和苻离的秘密魏惊鸿是知晓的,便不客气道:“也好,两天没睡,我困死了。”
魏惊鸿伸了个懒腰,将折扇反手插在脖子后的衣领中,起身走了两步,而后想起什么似的一顿,回身问道:“你和苻离是怎么回事?”
姜颜拿了蒲扇利落地扇了扇炉中的炭火,在咕噜滚动的药香中反问:“什么怎么回事?”
“你的半截玉环,怎的到了苻离身上?”魏惊鸿直截了当,指了指屏风后昏睡的苻离道,“下午我给他换衣裳,在他贴身的衣裳里发现了一块玉……不是他脖子上挂着的那一块,是红绳串着的,那是你的玉罢?”
姜颜摇动蒲扇的手一顿。
难怪她在雪地里摸了许久都不曾找到,原来竟是被苻离偷偷捡去了,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她满地乱找,真是可气。
不过丢都丢了,为何还要找回呢?
姜颜哑然失笑,索性大方承认了:“是我的玉。魏公子就当做不知道罢,我也当做不知道。”
若是拆穿,他多半又要气急败坏了。
魏惊鸿倚在门口笑道:“苻离这个人别扭的很,十句话里有一半不是真心话,以后他若对你说了什么不好的,你可千万别厌弃他,将他的话反过来理解便对了。”
姜颜一脸莫名。
魏惊鸿摆了摆手:“没什么,你以后就明白了。”说罢,轻手轻脚地掩门出去了。
屋内瞬间寂静了下来,唯有药炉中的柴火噼啪作响。姜颜从屏风后探出脑袋望去,榻上的苻离仰面躺着,在橙黄的灯光下,他面部轮廓柔和了不少,不似平日那般清冷锋利。
他似乎睡得不安稳,眉头轻轻皱起,好看的嘴唇也微微发干。
魏惊鸿到底是个粗心眼的,不会照顾人。
如此想着,姜颜倒了杯茶水吹凉,打算给苻离润润喉咙。谁知才以转过屏风,便对上了一双清冷的眼睛。
苻离不知何时醒了,正倚在床头看她。
这倒是好事。姜颜怔愣了片刻便回过神来,对苻离道:“渴了吗?喝点水润嗓。”
说罢,她坐在榻前,将水杯递到苻离嘴边,“不烫的,你喝。”
苻离明显是还未退烧,眼神有些失焦,看上去有些茫然和脆弱,好在还算听话,就着姜颜的手抿了几口,方哑声问:“你怎么在这?”
“睡不着,走着走着就到这了。见你一个人孤苦伶仃,便大发善心给你端汤送药。”
姜颜笑着胡诌,可惜苻离脑子还没烧傻,并不上当,拧眉道:“叫魏惊鸿来。”
“他睡了。”姜颜放下茶杯,转身去外间倒汤药,回来时见他面有郁色,便道,“季平的事不能怪你,若要较真,也该冲着我来。毕竟无论怎么看,我才是最弱的那个。”
“你不是。”苻离道。
“嗯。”姜颜搅动药碗,待药汤不那么烫了,便递给苻离,“将药喝了,睡一觉一切都会好。”
苻离皱起眉,明显有几分抵抗。
“讨厌喝药。”他说。
“也讨厌白菜,讨厌按部就班,更讨厌读书。”顿了顿,苻离忽的抬眼,没有焦点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姜颜,在灯火映衬下闪着莫名的光,“我也讨厌你。”
“……”
姜颜可以确定苻离是烧糊涂了,往日清醒时他是从来不会表露情绪的,总是冷着一张脸,叫人猜不透摸不准,如今连说了几个‘讨厌’,可见是真糊涂了。
“你总是那般,那般……”苻离‘那般’了许久也没说出下文,只垂下眼,自语般又重复一遍:“姜颜,我不喜欢。”
“哎哎,够了够了,哪怕你是病患也不能这般任性啊。”姜颜无奈叹道,“即便是我,三番两次被你说讨厌,也是会伤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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