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过酉时,但大同府街上仍有小贩来往,街头巷尾还有不少衣衫褴褛的流民走动。蔡岐环顾四周,锐利的眼睛扫过街头巷尾来往的人群,沉声道,“这里的气氛有些不对。”
程温借着街边的灯火打量这座陌生的边境城池,谦恭有礼地问道:“千户大人,何处不对?”
苻离目视前方,代为回答:“入夜归家的时辰,街上仍有大批商贩流民自由走动,而城中戒备松懈,极易酿成祸端。”
“不错。”蔡岐点头赞许。
推着板车的商贩沉默着走过,衣衫褴褛的男人倚在土砖墙边,眼睛在暗色中折射出狼一般的光芒。阴冷的朔风呼啸而过,灯影摇晃,姜颜打了个颤,察觉到了些许寒意。
苻离忽的停住了脚步,回身望着那擦肩而过的小贩。
灯火将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蔡岐问:“怎么了?”
“那人脚步轻稳,行动间几乎不发出声响,不像是普通商贩。”苻离拧眉,“应是练家子。”
蔡岐褪去了平日的温厚,握着刀锐利道:“这里是大明与鞑靼的交界处,向来多动乱,鱼龙混杂的,务必小心些。”
从进大同府开始,气氛便诡谲得很。姜颜莫名有些紧张,笑道:“千户大人可别吓我。”
苻离一顿,朝她抬起下巴:“过来。”
姜颜:“嗯?”
苻离不耐:“站我身后来。”
姜颜可算明白了,这倨傲的苻公子是想保护她呢。不由笑弯了腰,提着灯笼小跑上前,踩着苻离的影子前行,故意打趣道:“哎呀,今日的苻大公子格外讨喜呢!”
前方,苻离干咳一声,生硬道:“闭嘴!”
穿过空旷的黄沙地,便见修补了一半的城墙突兀立于眼前。月色凄寒,乌风阵阵,瞭望台燃着火把,兵士列阵,排列于城墙之上。
驻守的将军拍马前来盘问,见到有锦衣卫的令牌,这才将他们放入沟壑纵横的遗址之中。
可惜,陆老身体不适,提前回驿站休息了,地下三层的古楼遗址里,只有三四名陆家嫡系弟子在清理古籍。
两拨人打了照面,互相介绍一番后,姜颜便随着苻离、程温及季家兄弟一同加入挖掘整理的行列。今日兴冲冲前来谒见陆老,谁知来晚了一步没有见着本人,姜颜本有些失落,但很快她的注意力便被满地散落残缺的古物所吸引。
借着壁上的油灯纵观四周,他们应该是处于藏书古楼的最中央,四周墙上有排排凹陷其中的巨大书柜,因深埋地底多年,书柜都与墙上泥土融为一体,隐约可以看出典籍的轮廓。
历经岁月侵蚀,这些书页简牍皆是十分脆弱,一触即碎,需要用柔软的毛刷小心翼翼地刷去表面泥土和脏物,再将其包裹好放入垫了绒布的箱子中。苻离和程温等人已经开始小心清扫,而蔡岐和另一名锦衣卫则在入口处警戒。
姜颜抖开三角巾遮住口鼻,再用帕子隔离小心地捻起一片竹简,透着昏黄的灯光,她仿佛能看到上面凹陷镌刻的小篆穿过千年岁月,向后人倾吐百家争鸣的宏观盛世。
那种感觉真是太神奇了,心中莫名热血澎湃。
季悬小心地将竹简一片片整理好,笑道:“不知百年之后,我们的名字会否也会出现在史书之中。”
陆家弟子约莫有些排外,自顾自干活,没有理他。倒是他哥哥季平爽朗一笑,接上话茬道:“说不定这批古物整理出册,扉页上便会写着‘弘昌十四年,监生季平整理编纂’。”
姜颜笑着打断他们的幻想:“你区区一太学生,哪里够格呢?扉页上写的,必定是陆老、冯祭酒、岑司业那般大儒的名字。”提到此事,她倒想起来正经事来了,便起身拍拍手,朝陆家的几名弟子拢袖长躬道,“烦请几位带个口信给陆老,就说兖州姜颜求见,必当择吉日登门拜访他老人家。”
这几个弟子皆是嫡系,自然知道姜颜的名讳的,闻言间态度恭敬了不少,回礼道:“弟子一定代为转告先生。”
季家兄弟是个话痨,还在喋喋不休地畅想着自己成为整理古籍第一人名垂青史的场景,约莫是讲得太起劲,季平不小心吸入了尘土,便猛地打了个喷嚏。
与此同时,外头猝不及防传来轰的一声巨响,震得地面颤了三颤,岌岌可危的地宫房梁簌簌抖灰,不断有墙砖、青铜器具等物从头顶坠落。
姜颜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苻离一把拽了过去,推到相对稳定的角落护住。他双手撑在墙上,将姜颜整个儿护在身下,眼中有清冷的火光,盯着她喘息道:“愣着作甚,东西掉下来也不知道躲吗!”
姜颜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深藏的一抹担忧,张了张嘴,下意识说了声:“抱歉。”
对面的季平拍了拍满身尘灰,茫然道:“怎么回事?”
其弟季悬贫嘴道:“莫非兄长一个喷嚏威力无穷,让大地颤抖?”
但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
轰——
又是一声巨响,头顶的一根房梁猛地坍塌下来,油灯湮灭,四周陷入了一片死亡般的黑暗。
他们被困在地底,隐约可听到地面上急促的锣鼓声宛如催命符,接着,凌乱的脚步声纷杂,蔡千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吼道:“鞑靼夜袭来犯,投石攻墙!你们速速出来!”
谁也未曾预料的情况发生了,顷刻间天翻地覆。
生死一线中,季悬的声音带着哭腔响起,在空荡的地底回荡:“兄长!苻公子!你们在哪?”
黑暗中,苻离紧紧护住姜颜,感受到身侧有人的喘息声,他腾出一手一抓,抓到了吓得两股战战的季平。
舞文弄墨的太学生何曾见过刀光剑影和西北的厮杀?季平没有了往日的谈笑风生,只颤声道:“怎么会这样……怎么突然就、就城破了……”
苻离还算冷静,道:“若城中有内贼,里应外合,破城并不难。”
果然,蔡千户的吼声再次传来:“城中混了奸细,刺杀了守城的卫官,现在群龙无首危险得很,你们出来说话!”
“奸细伪装成了流民和商贩。”姜颜瞪大眼,恍然道,“怪不得如此。”
苻离‘嗯’了一声,伸手推了推面前拦截横亘的坍塌物,发现巨石和横梁纹丝不动,出口被堵死,他与姜颜、季平三人被困在了角落。
蔡岐还在催促,下面甚至可以听到厮杀声了。想了想,苻离果决道:“季悬,程温,你们和陆家弟子一同上去,跟着千户走。”
“那你们呢?”程温焦急道。
苻离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障碍物太大,我们出不来。”
身侧,季平发出一声崩溃的泣音。
“我们帮你挪开!”程温用手窸窸窣窣地抠着横亘坍塌的横梁和墙壁,“临行前冯祭酒百般叮嘱,我等要同进退、共荣辱……”
轰——
又是巨石震地。
“你听见刀剑碰撞的声音了吗?”苻离一声低喝,“再不走,只会造成更大的牺牲!快走,将古籍带回城中!”
“那你们怎么办!我兄长怎么办!”季悬绝望道。
苻离张了张嘴,还未说话,姜颜便忽的打断他道:“有风!”
苻离一怔。姜颜继而欣喜道:“西北方,有风便有出口。苻离,你感受到了吗?”
苻离闭上双眼,仔细辨别之下,果然感到一丝凉意拂过鬓角。他霎时睁开眼,沉声道:“应该有密道。程温,你带着他们先撤!天亮之后,我们在大同府衙汇合。”
黑暗中,程温的声音如同隔着千万道屏障传来,坚定道:“好。以天亮为约,等你们一同回乡!”
没有光,黑暗的地底很是阴冷,姜颜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苻离听到程温等人的脚步声远去消失,这才弯腰在地上摸索一番,找到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长剑,而后,他一把攥住姜颜的手,力气大到手腕生疼。
“莫怕,我在这。”苻离如此说着,语气透着从未有过的沉稳强大。
第25章
算是因祸得福, 方才地面震颤,深埋地底数百年的砖墙十分脆弱, 破了一个拳头大的缺口,那风便是从缺口中透出的。苻离用肩背撞了约莫十来下, 砖块哗啦坠落, 墙壁上的缺口迅速塌陷扩大, 刚巧能容一人钻出。
季平抱着一篓子典籍先行钻过探路, 不稍片刻,他折回来欣喜道:“果然有密道, 不知通往何处!”地底空旷得很, 声音撞击在逼仄的通道中, 荡出无数道回音。
黑暗中,苻离攥紧姜颜的手, 让她先行钻出, 自己再握着剑跟上来。
“你没事罢?”黑暗中, 姜颜看不清苻离的情况,只觉得他方才凭一己之力撞通缺口,一定很疼。
苻离轻轻挡开姜颜摸过来的手,平静道:“我没事。”
没有亮光, 三个人只能摸着墙壁前行。期间季平还宝贝似的抱着一篓书,累得直喘气, 问道:“外头兵荒马乱,我们何不藏在这地洞之中,等到尘埃落定后再伺机出去?”
“不可!”苻离几乎是立即否定, “隧道到处都是湿泥朽木,随时都会有坍塌的危险。”一旦地洞坍塌,路被封死,他们就只能坐以待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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