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散开,天光乍泄,青石路上的水洼倒映出姜颜窈窕的身姿,如水月镜花,雾蒙蒙的美。苻离脑中有那么一瞬的空白,仿佛周围街道远去,人群黯淡,唯有她自信含笑的容颜如此清晰。
苻离眸色微动,侧首嗤道:“狂妄。”
姜颜不客气的回敬:“彼此彼此。”
话虽如此,但姜颜的确再无一分零钱了。她虽是七品知县之女,但父亲时常周济穷人,家中并不宽裕,此番来应天府读书,每月所花不过一两银子,不如大户人家府上一个书童或侍婢的月钱。倒不是姜知县舍不得多给女儿些,而是姜颜心疼父母,执意将自己的月钱减半。
姜颜伶俐,这一两银子的月钱照样能在应天府混得风生水起。譬如去望春楼给歌妓舞姬们写情诗帕子,混些上等的茶水和吃食,还能听上好几场故事,吃也吃了,玩也玩了,还不需要花什么银钱,几多快哉。
后来被岑司业罚,她便不再敢去了。
这会儿,姜颜只顾着和苻离拌嘴,一时不查撞着一位货郎。货郎身高体壮,后退一步便站稳,倒是姜颜被撞了个趔趄,苻离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先一步有了动作,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腰背,稳住她的身形。
姜颜腰背被人扶住的时候,怔愣了一瞬,她回首一望,撞见了苻离眼中还未来得及收敛的担忧。
仅是一瞬,那抹情愫便沉入眼底,恢复古井无波。
“看路。”苻离收回手,扭头望向一边的摊位,声音冷冷的。
姜颜整了整衣袖,朝那被撞的货郎一作揖:“抱歉。”
货郎笑出一口白牙,用官话道:“相逢即是缘,小郎君买个吃食玩物罢!”
这年轻人倒是会做生意,只是姜颜刚接济了程家,实在是拿不出铜板来了。正欲笑着拒绝,却见身后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来,檀色衣袖,黑色护腕,白皙有力的拳头一松,两个铜板叮当落在货郎挑着的货柜上。
距离甚近,姜颜可看见他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青筋。
“一串糖葫芦。”身后,苻离清冷的嗓音传来。
“哎,好咧!”货郎喜笑颜开,从柜面上插着的那排山楂糖葫芦取出一根递给苻离,“最大的一根给您,愿贵客蟾宫折桂,早日觅得倾城佳人。”
苻离站着没动,只望了姜颜一眼。
货郎立即会意,转手将糖葫芦递给姜颜:“小郎君,给你的。”
“我?”姜颜颇有些讶然,回身望着苻离,见他默许,这才一脸疑惑地接过糖葫芦,朝货郎笑笑,“多谢。”
嫣红的糖葫芦,像是一串红灯笼,上头点缀着炒芝麻,颇为诱人。姜颜有些拿不定苻离是何意,遂举着糖葫芦问他:“你不吃么?”
苻离瞥了糖葫芦一眼,说:“给你的。”
姜颜一时面色有些古怪,眯着眼睛问他:“这么说来,我又欠你一个人情了?”
苻离与她错身而过,依旧是几分清冷几分傲气:“你知道就好。”
姜颜咬了一口,眯着眼砸吧舌尖的酸甜味,缓缓道:“其实,我宁阳县家中后院便有一棵山楂树,阿娘每年都会做许多糖葫芦或山楂糕,小孩儿才喜欢的零嘴,我都吃腻了。”
“……”前方,自小酷爱糖葫芦的某人面色一黑。
苻离喜酸甜,尤爱糖葫芦,直到某次因为贪吃被苻首辅抓到,顶着圣贤书罚跪了一整日。
“七尺男儿,不可玩物丧志!”苻首辅的训诫犹在耳畔,后来苻离便戒了糖,学会克制隐忍,玩乐点到为止,从不过分喜欢任何一件物什,硬生生活成了冷面冷心的模样。
可克制只是掩盖欲-望,却无法消除天性。譬如此时他遇见糖葫芦,心中仍是欢喜的,所以希姜颜能替他品味这份甜,承担他的欢喜——虽然他并不知这种奇怪的愿望是缘何而来。
可姜颜却说她不喜欢,说她吃腻了。
这么好的东西,她怎么可以吃腻?
心情便有些莫名的糟糕。
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姜颜并未察觉苻离的小失落。她跟在他身后,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晃着缺了一个牙印的糖葫芦,故意戏弄道:“我欠了你如此多的恩情,你是否想要我……”
她顿了顿,前方的苻离却是停了脚步,等待她补全后半句。
“想要我的这半块玉?”姜颜笑吟吟道。
似乎这个答案并不合乎心意,苻离哼了声当做回答。
“那便给你罢。”姜颜索性从怀中掏出那被割断了青缨绳的半截残玉,朝苻离递过去,“省得你总是提心吊胆的,担心姜家讹你。”
四周仿若寂静了那么一瞬。
苻离猛地停住脚步,回身盯着她手中的玉。许久,他将视线挪到姜颜的脸上,试图从中辨出一丝玩笑的痕迹,问:“你认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姜颜:“我欠了你如此多的恩情,你是否想要我……”
苻离自动在心中为她补全后半句:……以身相许!!!!
第19章
苻离曾无数次想过要取回姜家的半块玉,挣脱长辈为他量身定做的一切枷锁,包括那道婚约。
可当此时,姜颜将他肖想已久的残玉拱手相送,他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开心。他曾以为这块玉承载了姜家的全部心计,而今看来,这物件似乎也没那般重要……
她到底是如何想的?
心绪翻涌,一片混沌。
姜颜还捧着那块玉。周围车水马龙,苻离全都视而不见,只望着那细嫩的掌心中横躺的淡青色玉环,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自己贴胸口藏着的那块玉像是有了感应,烫得慌。
他伸出手,却在指尖触碰到玉环时微微一顿,似是犹疑。半晌,他抿了抿唇,收回手扭头就走。
这回,换姜颜惊讶了。
“哎,你不是总对这残玉之约耿耿于怀么?如今我物归原主,你怎的又不要了?”姜颜心下不解,追上去问道,“真的不拿回去?”
苻离加快步伐,仿佛十数年融入骨血的贵族涵养全在此刻分崩离析,唯有声音还算平稳,拧着眉道:“祖父给你的,便是你的。”
“当初是谁要花八百两银子买我的玉来着?如今白送,苻大公子倒瞧不上了。”嘴上虽忍不住打趣苻离,但姜颜心中总觉得有些古怪不对劲。想了想,她攥着玉问,“为何?”
苻离不耐:“你说为何?”
“我不知道为何。”
“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为何要知道?”
“……”
两人绕来绕去,都快将自己绕糊涂了,索性同时闭嘴,沉默着理清思绪。
苻离走了两步,忽的回首问她:“你如今舍得将玉还我,是否因为太子的缘故?”
话题跳跃过大,姜颜有些莫名:“好好的,怎么又扯上他了?”
苻离是猜的。毕竟姜颜说得没错,攀上太子比攀上苻家更有用,有了太子的垂青,自然不需要苻家的婚约了……只是这话他不愿说出口,显得自己争风吃醋似的小气。
可是,他哪点比不上朱文礼那个草包?
莫名的有些心烦。
苻离年少老成,心思藏得很深,譬如此时心中翻江倒海的一片酸意,面上却是看不出分毫来的,依旧是冷冷清清的贵公子模样,只是眸色更沉了些,像是幽深的一片潭。
临街有一家老字号糕点铺子,此时路过,奶香四溢,卖的是滴酥鲍螺,霎时勾起姜颜腹中馋虫无数,顿时将方才玉环争论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说起这滴酥鲍螺,算得上京师糕点中的精品,制作复杂,入口即化,小小的一盒装四个,要二钱银子。姜颜直勾勾地望了会儿,心中盘算着若是卖魏惊鸿一把扇子,能买得起几盒糕点。
她盘算来盘算去,扭头一看,一旁的苻离已不见了踪迹。
嗯?生气走了?
走了便走了罢。姜颜悻悻咬了一口糖葫芦,登时被酸得打了个颤。
又站了会儿,抬脚欲走,却闻苻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喂!”
咦,这人又从哪里冒出来啦?姜颜回头道:“你怎么神出鬼没……”
一句话还未说完,一只手已直直地伸到了她面前:依旧是檀色的束袖武袍,玄黑护腕,腕上凸起的骨节匀称有力,将一个印花的糕点纸盒丢在她怀里。
姜颜手忙脚乱地接住纸盒,下意识凑到鼻尖闻了闻,登时眼睛一亮:好浓的奶香味儿,是刚做出的滴酥鲍螺!
“这个是甜的,不酸。”面前,苻离收回手抱臂而立,扭过头语气生硬地说,“权当做你去程家慰劳的报酬。”
姜颜抱着那盒点心,心中有股莫名的情愫,如烟如雾,萦绕不散。
苻离明明是一番好意,却偏生要倨傲恶语,像讨债似的,弄得姜颜半晌不知说什么好。姜颜举着吃了一半糖葫芦沉默了一会儿,又闻了闻滴酥鲍螺的奶香,眯着月牙眼道:“《礼记》有云,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苻离自然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是在委婉地说自己态度不好呢。当即面色一冷,伸手去夺她怀中抱着的糕点盒:“那你还我。”
“不。”姜颜狡黠一笑,扭身躲开,言之凿凿地说,“《汉书》有云,民以食为天。谢苻大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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