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是觉得‘苻抚使’三字太过拗口,她又改口道,“伯英,你快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苻离的府邸还未修缮完全,家具不多,假山池沼也未来得及修整,看上去有些空荡,但胜在干净整洁。府中没有侍婢下人,从老宅中跟过来的窦校尉也归家去了,此时除了夕阳晚霞为伴,再无旁人扰乱清净。
进了庭院,苻离不动声色地牵着姜颜的手,领着她穿过前庭,带着些许疑惑道:“是何东西?这般神秘。”
“是你最喜欢的东西。”行至廊下,姜颜不走了,站在从廊外斜斜投入的金红色夕阳中,朝苻离笑道,“我衣襟里有东西,你摸摸。”
苻离明显怔愣了一会儿,很快反应过来,清冷的视线变得炙热起来,垂眸低声道:“姜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见他这般反应,姜颜哈哈笑起来,一副阴谋得逞的模样道:“逗你呢!”她自个儿从怀中摸出一份文书,递给苻离道,“给。”
怪不得方才就觉得她衣襟内似乎藏着什么东西,硬硬的一块。苻离狐疑地接过,展开一看,顿时双眸睁大,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来,望了姜颜一眼,又落回文书上,再看姜颜一眼,喉结动了动道:“阿颜,这是……”
姜颜已经许久不曾见到他这般生动的神情,当即心情大好,吟吟笑道:“伯英,我辞官了,以后便是不务正业的闲人一个……”
“我娶你。”怪不得姜颜今日穿了裙子,苻离合拢文书打断她的话,随即伸手将姜颜按进自己怀里,低而认真道,“我会请求父亲上门说媒提亲,就在这两日。”
他应该是真的很开心罢。姜颜将脸埋在他的胸膛,可以听到他强健有力的心跳急促地撞击着胸腔,一声接着一声,像是报喜的鼓点。
姜颜觉得热,却多赖了一会儿才能他怀里挣脱,抬眼道:“急什么?虽已辞官,但翰林院诸多事务交接,少说还要忙上十天半个月的才能真正脱身。我和阿爹说好了,成婚之前我先搬去阿爹的侍郎府,继续修补古籍的活计,到时候你迎亲呢就从侍郎府迎……”
大概是觉得自己说这些为时过早,姜颜又笑了声止住话题,道:“忘了我们还没定亲,现在说这些作甚?苻首辅那边如何?”
“我爹那边,我去说。你就安安心心地呆在家中,等我上门提亲。”苻离认真地望着她,眸子逆着光,尤显深沉。他问,“拿到这份辞官的文书时,你是何心情?可会难受?”
“在翰林院一年,多少有些感情,不舍是有的,却谈不上难受。”姜颜倚在红漆柱子上,指了指天边流云,朗声道,“这官名于我而言不过是天边浮云,见之欢喜,失之淡然,比不上你重要。”
苻离神色微动,手撑在柱子上,垂首看她:“你这是,在同我说情话?”
“是,好听吗?”姜颜坦然承认。
阴影笼罩,苻离俯身含住了她的唇,以行动代为回答。
夕阳完全滚落山头,唯有西边云彩还嵌着金边。渐渐收拢的余晖中,两人静静地交换了一个吻,良久方依依不舍地分开。
姜颜气息紊乱,双颊燥热,苻离倒是气定神闲,一副不知餍足的模样。
姜颜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忽而道:“伯英,四年啦。”
五年,从初见到如今,从针锋相对到相濡以沫,这一路太过漫长。苻离补充道:“四年零一个月。”
“时间真是这世间最神奇的东西。”姜颜嘴唇嫣红,笑道,“四年前的我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被你按在柱子上吻到窒息。”
这番话无异于煽风点火,苻离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眼神又变得炙热起来。
于是,姜颜再一次体会到‘被吻到窒息’是何感受。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晦暗,廊下年轻的两道身影紧紧相拥。交织的气息中,苻离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问道:“将来的新房,你要如何布置?”
“……要间单独的书房,要大。”
“好。”
……
四月中旬,苻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说服冯祭酒为两人说媒。说起来也是缘分,姜颜与苻离俱是国子监出身,由冯祭酒保媒再合适不过了。
从两家通言到纳采,从修立婚约到聘礼上门,加之苻家长子成婚乃是名动京师的大事,光是聘礼便大大小小停满了姜家的庭院。便是苻离行动迅速,这期间来来往往的也折腾了将近一月,直到五月中旬才摆了定亲宴,订下婚期。
算了吉日,婚期订下八月初一。这原本是件大喜事,可姜颜万万没想到按照应天府的规矩,男女双方正式定亲之后就须得避嫌,不得私下见面,直到成婚那日方可携手拜堂……
整整两个半月不得相见,姜颜险些要哭,更不用说苻离。
听闻不能相见的这些日子,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被新官上任的苻抚使折腾得叫苦不迭,巴不得苻抚使夙愿成真早些成亲才好,省得满身精力无处发泄,拿着弟兄们开刀。
第94章
苻家果真如苻离说的那般冷清。
上个月, 姜颜与爹娘一同去首辅府上赴宴, 苻家父子三人、媒人冯祭酒、姜家三口俱是分坐两列,每人面前一张食案, 食案之间间隔一尺, 严肃得如同鼎炉焚香的庙宇。
倒不是苻首辅刻薄,而是苻氏家规如此, 重规矩礼教, 淡七情六欲, 连一家人上桌吃饭都得循规蹈矩。
姜颜第一次来首辅府,苻家规矩又多, 难免有些拘束。席间,姜韫川不卑不亢,朝着苻恪道:“这杯酒, 我敬首辅大人!我虽曾与首辅大人政见不同,然新君登基,政治清明, 于公, 为人臣子的自当团结协力、稳固朝堂。”
说罢,姜韫川一饮而尽, 又给自己斟满酒, 再举杯道:“于私,小女阿颜生性活泼,天然自在,与令公子伯英相爱多年、情深意切, 现续良玉之约,将爱女托付给贤婿,还望苻家上下善待阿颜。”
姜韫川一身风骨,从来不会阿谀奉承,此番话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口,拳拳爱女之心溢于言表。
两杯酒饮下,苻首辅不再端架子,回应道:“既结善缘,我自然不会从中作梗。只是拙荆早逝,府上并无女眷可照拂令嫒,便让犬子自立门户经营生活。阿离重情义,想来不会亏待令嫒,请亲家公放心。”
这门亲事,便算是正式得到了苻首辅的首肯。
说实在的,来之前姜颜还有些惴惴不安,毕竟首辅大人一向不太喜欢自己的行为处事,唯恐他出言反对,谁知竟意外顺利……仔细想想,多半是苻离从中斡旋的缘故罢。
他应承过姜颜的事,向来言出必行。
之后几日,姜韫川将家里珍藏的字画等物都拿了出来,一一清点后便亲自动手将物件小心翼翼地装入几口檀木大箱子里。姜颜正在屋内帮忙手写婚宴请帖,问父亲为何突然想起整理这些,姜韫川一边封箱落锁,一边随意道:“你的嫁妆。姜家虽不如苻家富庶,但也不会短了女儿的陪嫁,让人看笑话。”
姜颜心中一暖。
想起那次家宴,姜颜深切体会到父亲最平凡且伟大的爱,如今再看阿爹将珍爱许久的字画封箱陪嫁,则更是感动,待嫁的期许中生出几分不舍的怅惘来。
日子晃晃荡荡地到了七月初七,姜颜已经足足有一个半月不曾见到苻离。天色刚黑,华灯初上,夏夜闷热无比,姜颜穿着单薄的夏衫,手拿着绢扇呼呼一顿乱扇,躺在凉床上辗转反侧。
虫鸣声断断续续的,扰得人心烦意乱,既静不下心修书,又闭不上眼睡觉,心中总有一块空空落落的,被某只‘狐狸’勾去了魂。
今夜是七夕呢,连牛郎和织女都要见面,凭甚自己要独守闺房?
我不服!
如此想着,姜颜猛地挺身坐起,长舒了一口气,穿上鞋鬼鬼祟祟地溜了出去。
走后门出去,就去看苻离一眼……看一眼就回来,绝不逗留,爹娘不会发现的!
可天不遂人愿,姜颜才溜进后院,就与携手出门赏月的阿爹阿娘撞了个正着。
姜家爹娘站在月洞门下,姜颜维持着开后门门栓的姿势僵在原地,六目相对,空气凝固,尴尬到连虫鸣都销声匿迹。
——阿爹阿娘,你们也出来赏月啊哈哈!
——我正准备去找阿玉玩,才不是去见苻离呢您们要信我啊!
——我就检查一下门栓是否落紧,不出去。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姜颜的脑中闪出无数个理由,可谁知还未来得及开口,姜韫川便自然而然地调开视线,像是没看见她的存在似的抬头望天道:“今天的月色很美啊,娘子。”
“是呢,郎君。”姜夫人以团扇掩唇轻笑,一语双关道,“今日七夕,织女要与牛郎相见的。”
姜颜:“……”
姜韫川又道:“牛郎织女都鹊桥私会了,我们老夫老妻的也不能闲着。”说罢,他牵起夫人的手道,“走,为夫带娘子去喝上元街的酸梅汤,亥时再回来。”
他着重强调了‘亥时’一词,明显是说给杵在阴影中的姜颜听的,看来并不打算做棒打鸳鸯的恶父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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