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发现,叔父这么一捯饬,他竟有些不认得了。
端的风流蕴藉,清隽贵显。
叔父这些年行走恶徒凶寇之间,行事持重,又向以狠辣冷绝压人,他总觉叔父年岁特长,但而今忽然想起,叔父比他父亲小了十来岁,实质上没比他大很多。
叔父也突然关注起自己的庚齿来,还问他,他像是多大年岁的。
顾妍玉上前略一福身算是见了礼,张口便是问路。
顾妍玉认为真正的贵人身边都是仆从成群的,因此觉着眼前这位怕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态度便难免倨傲。又担心他见色起意,站得稍远。
宗承侧目瞥她一眼,不作理会。
顾妍玉见对方恍若未闻,心中羞恼,言语之间便报了家门。
宗承脚步顿住。他记起来了,顾家二房确实有个姑娘,是顾云容的堂姐。当初他赴浙,打算掳了顾云容要挟衡王时,还多亏了二房母女的帮忙,不然也不能那么快摸清顾宅的布局。
顾妍玉见他停下,心中得意,暗道还是勋贵的招牌好用。
眼前这人仪容远胜她适才相看的那举人,就怕跟郭家一样是个空壳子……反正穷鬼一概不考虑。
顾妍玉正自遐思,忽见那男子挥手,立时便有一灰衣侍从上来。她正不明就里,就见那男子一径去了。
她愣了愣,想起自己尚未问路,却被那侍从拦住:“我家主人交代了,姑娘要走,先答几件事。”
顾云容知聂歆那话不过是在暗讥她家底薄,没见过世面,倒也不以为意,反而提起了上月冯皇后办的春日宴。
聂歆当下消停了。
冯皇后那日请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女眷,能请到顾家,且无刁难之意,表明愿给顾家脸面。
但她不懂,冯皇后为何未因沈家之事记恨顾家,她那日以为冯皇后特特将顾家母女两个叫上,是要出气的,谁知从头到尾一点动静也无。
她跟沈碧音等人私交甚好,沈家出事之后,她心里本就为之不平,又听闻顾家长房那姑娘生得神女一样,由此恶感更甚。
聂歆怕她做得过了,胡氏回头知晓后怪罪她,便只侧过头去,跟身边的姐妹说起了京师近来时兴的衣饰髻形,一样赛一样的精贵讲究,皆是她认为顾云容拿不出手的,有意气她。
顾云容片言欠奉。聂歆说的那些,她早就试遍了。
正此时,忽来一小厮,自称是来为顾嘉彦带话儿,旋即毕恭毕敬递给顾云容一个青竹皮书筒。
顾云容端量那小厮几眼。
这小厮眼生得很,她从未在顾嘉彦那边见过。但前院的小厮她本就没有认全,一时将信将疑拿起书筒拆看了。
那小厮看顾云容览毕色变,笑道:“姑娘作速,少爷在此盘桓的时候不长。”
须臾之间,顾云容面色数变。她收了书筒,起身,又一顿,转头跟谢怡耳语几句。
谢怡目露困惑,但顾云容显然没工夫跟她解释,这便点头应下。
顾云容带上秋棠,别了众人,径出亭子。
聂歆撇嘴。
什么兄长有事相唤,敢怕是说好的,就怕留在此处尴尬。
顾云容照那小厮所言,一路到了北面的杏花林。
上巳原就是水畔宴饮、野旷郊游的佳节,又逢交清明,城外香车宝马遍地,骋目望去全是人。
但那是在山坡旷地,这爿杏花林因着地处偏僻,游人很少。
顾云容转了几圈,未能见到写字条之人,心弦正绷,忽闻袅袅乐音入耳,细细一辨,认出是埙声。
不知那吹埙之人是在何处吹奏,顾云容不住挪步回转,都未能寻见确切声源。
埙之音色朴雅抱素,天籁独成,眼下这吹埙人想来颇有功底,埙声绵厚悠邈,曲调几变,空灵处如山溪漱石,缠绵处似情人低喃,尾音一荡,又是“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间”的幽怀畅达。
顾云容心中焦灼,她不是来此听曲子的。
顾云容闻得步声,循声看去,一抹天青色身影自林峦徐出。
他一面吹奏尾声,一面踏花步来。
埙声止,他朝她笑:“我吹的可还能入耳?”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熏风过处,飞雪落香尘。
顾云容微愣,今日的宗承与她从前所见都不同。
人还是那个人,但仿佛由幽到明,黑曜石外蜕出了宝石的亮与美玉的润。
宗承把玩手中陶埙:“猜猜我方才吹了几支曲子?”
“至少三支,阁下埙技精湛,堪为天籁。但我不是来听曲子的,阁下可以说那件事了。”
宗承一笑:“我许久不吹了,都快不会运气了,吹得头晕,你容我缓缓。”
毓秀亭内众女正攒三聚五说着话,忽见一男子纵马行来。
聂歆立时看去。
她将地方选在春场附近自是有缘由的。此处原就是天潢贵胄骑猎常来之处,说不得能趁着上巳偶遇哪个高门子弟。
顶好是两个未婚的亲王。她总听闻两位殿下生得如何如何俊美,但可惜始终未得亲见。
待那一人一骑近了,众女皆息声,不约而同窥去。
那男子虽只一身赤色云纹窄袖襕袍,头上未戴巾帻,只用玉冠束着,但那超绝的气度、绝伦的容颜,令人无法移目。
春风骄阳,不及他回首流眸的一瞥。
他飞快在亭内扫视,没看到要寻的人,但瞧见了谢怡。
谢怡也认出了他。看他面若冰霜,心中正打鼓,就见他挥手示意她上前去。
顾云容目不转睛审视宗承。
宗承方才在字条上说,他知道刺杀太子的那手里剑的来历,让她过来,他说与她听。她若还想知道旁的,他也可讲给她。但交换条件是,她得告诉他为何要追查手里剑来历。
顾云容不知道宗承为何提出这样的交换条件,但这个很好编,而她迫切想要知晓更为详细的状况,这便来了。
毕竟离她前世死期不远了。
宗承倒也守信,方才将那手里剑的相关与她说了,与桓澈之后告诉她的几乎如出一辙。
那手里剑上面的文字是琉球语,柄上刻的是制作那把手里剑的匠人的名字。
琉球国也是国朝的朝贡国之一,但因琉球国每回进表献章所用皆汉语,使节亦通汉语,四夷馆无人识得琉球语。
顾云容知日本忍者是分门别派的,又问,能否顺着手里剑查到是倭国哪一路的间者行刺。
宗承忖量下,说并非不能,但怕是需要回到倭国查探。
随后他就说,她与他一道去倭国,能更快探知真相。
神情郑而重之。
“我是真心要带你走的。我若是你,一定跟我走。”
顾云容哭笑不得:“你自己也说觉着我对他有情,为何认为我会随你走?”
宗承微微笑道:“你要知道,有情与否跟是否要嫁是两码事。你选他便注定要走险路,人生抉择总是要三思而行的,不能只以情论。亦且,你难道愿意往后镇日都困于后宅之间?倘他登顶,你非但更失自由,还要担忧他纳妃,挖空心思固宠的日子想来不好过,过不下去还不能和离。”
“但你嫁我便不同了。我可以领你周游海外,你可知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你不想看看各地风俗人情?倭国的富士山、浅草寺、东福寺,安南的下龙湾、还剑湖,朝鲜国的济州岛、仁寺洞……都值得一观。你今日也看到了那群世家女眷何其无聊,你愿意往后一直这般与她们周旋?”
“我资财人脉兼有,到哪里都不会让你受委屈。你若喜欢,买下个把岛屿也不在话下。我手中产业,将来也交由我们的孩子来承继。”
顾云容被他说得无所适从。
她觉着眼前这一幕简直荒谬:“你……”
“我并未年长你过多。而且,你难道不觉得,年长稍多,更会疼人?我经的见的多了去了,比他更懂相处之道,也比他更能照拂好你。”
“再者,世事无常,你怎知你如今有情于他,往后不会转情于我?”他忽移步抬手,长指在她肩上轻轻一拂,两片杏花瓣翩跹堕地。
顾云容惊而后退。
宗承继续道:“我还要与你说,我近来办了不少好事。譬如我进献了一批新式火器,譬如我无偿捐了百万两的军饷……我承认我不是什么好人,从前也做过错事,但我也可以赎罪的是不是?”
三丈外立着的宗石已经惊得目瞪口呆,言语不能。
内心高呼,什么赎罪,叔父你醒醒,我们可是海寇啊,海寇做什么好事!叔父你向来步步算计,何时学会无私贡献了!那一百万两虽对您老人家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但白白送出去,我看着就肉疼啊!
宗承静候顾云容的反应。
他实则也不算因顾云容先前那一番痛骂而幡然醒悟。家国天下,忠孝节义,并非那样简单,世事更不是非黑即白。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因顾云容一个小姑娘的三言两语就醍醐灌顶。
但顾云容那番话确实打动了他。而这份打动,兴许来源于顾云容的认真与胆气,兴许还有旁的因由,他自己也理不清。
喜欢一个人,哪能寻出确切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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