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眸眄视,神容莫测:“你猜。”
顾云容迎视他的目光,心下喟叹,真真切切体会到对面少年已殊与往昔。
光阴似梭,捻指转年。
顾云容向徐氏与顾淑郁大略陈说了宗承所述故事,两人俱是惊异不已。
桓澈年后便将顾同甫调到了京师,在王府长史司做个挂名属官。顾嘉彦也再三推辞不下,被桓澈引荐到了京师的叠翠书院进学。
顾云容也已与桓澈议定,他得空便可来寻她,她逐个尝试施治法子。
算是等价交换。
离开徽州那日,顾云容在一众送别友朋的身后发现了梁峻的身影。
两家休了做亲之意后,梁峻曾来找过她几回,一再解释皆是误会,并表示自己可将身边丫鬟尽数遣走,希图她能回心转意。
顾云容置之不理。即便梁峻真是被桓澈设计,她也不会再考虑梁峻。亲眼看到自己的相看对象跟人在花园野合,随后再若无其事与对方培增情意,她实是做不来。
桓澈怕也是掐准了她的心思,这才做了这么一手。
顾云容回身欲上车,梁峻终是冲上前来,赌咒发誓他对她一片赤诚真心,天地日月可鉴。
顾云容只跟他道了声好自为之,便让秋棠拦住他,自家径入车厢。
梁峻亦自知那夜遭人暗算,实不明白何人害他,更不知顾云容是如何他跟丫鬟厮混之事的,而今百口莫辩,欲哭无泪。
梁峻眼望顾家一行人远去,咬牙道:“哪个王八害我!倘被我知晓,看我不剁了他!”
开春回暖,一路繁花似锦,景物芬芳。
山高地远,顾云容与顾家一行人上元后便启程,及至抵京,帝京已是桃花烂漫,杏花飞雪。
马车到得正阳门外,等候入城。顾云容路上补眠补得太多,此刻闲极无聊,掀起湘帘一角朝外环顾。
恰对面软轿侧边帘幕经风吹起,露出半张侧脸。
顾云容一惊,那轿中人竟是谢怡。
谢怡似察觉她注目,转首一睃,登时喜上眉梢,忙命轿夫停轿,跟身畔杨氏一道下了轿。
母女两个上前叙礼罢,谢怡喜道:“兜兜也来京了,真是再好不过!我回去便与兄长说一声,明日上门拜会。”
杨氏也在一旁笑道:“正是正是,都是亲戚,合该拜谒。我与老爷也同往。”
徐氏不喜谢家人,但推拒的话尚未出口,就瞧见杨氏一张和气笑脸,一时竟不知说甚。
顾云容也是惊诧万分,这杨氏态度怎转了这么多?
入得城内,车轿将分时,杨氏还跟谢怡一道跟顾家一行人客气辞别。
徐氏心里犯嘀咕,见着顾同甫与他道了此事,顾同甫思量半日,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若他家当真诚心和好,咱们倒也可领受。我听闻去岁的新科探花便是谢景。”
徐氏明了顾同甫之意,顾嘉彦回头若是入了官场,多个照应总是好的。
谢家人倒是言而有信,翌日一早,谢高夫妇便携一双儿女登门造访。
谢家众人入内后,一辆间雕云头的青帷马车却停在了外头转角处。
顾家这处临时赁的宅院是顾同甫来京后寻的。桓澈知顾家入了京,但终归不能放心,而思及当日必是忙于安顿,他遂转日来瞧一瞧。
谁想到一来就看到谢景一身锦衣玉带,与父母胞妹进了顾家的门。
拏云瞥了眼阖上的门扇,心道来得这样齐整,莫非是要提亲不成。
桓澈眼眸沉暗,对着顾宅深深凝了须臾,忽命起驾回府。
顾云容拾掇齐整,方欲出去拜客,秋棠突然跑来递上一个手指粗细的书筒,低声道:“姑娘,王爷差人送来的。”
顾云容并未当回事,忖着他约莫是要跟她定个来治病的时辰,随手打开。
内中只一张巴掌大的字条,上头赫然四字。
今夜品箫。
第三十四章
顾云容一眼瞧见,立时反手一握,将字条匿于手心,又飞快扫了秋棠一眼,见她低头垂手,应是未尝留意,这才舒了口气。
然而字条攥在手中,仿佛簇火灼燎。
她只要一想到他很可能已然知晓了品箫何意,就窘得直欲就地打个洞钻进去。
她好像摘不清了……半夜窝被窝里偷看小黄书的帽子是扣定了。
顾云容欲哭无泪。
她暗暗咬牙,决定今晚把门窗都关严锁死,看他怎么半夜摸到她房里来!
平复了半日,她把字条投入水盆中将字洇模糊了,又把字条撕揉了,这才理了裙钗,提步出屋。
谢景甫一见到顾云容,就止了言笑,愣神当场。
暌违一载有余,顾云容益发明艳照人,举手投足皆道不尽的风流韵致。
端的转眄流精,光润玉颜。
然而顾云容却并不对他过多瞩目,只朝他道了万福,便退到了徐氏身旁。
不多时,顾同甫瞥见女儿神游天外的模样,发话让她姑且退下。
谢景见顾云容登时如蒙大赦,心头颇不是滋味。
去年殿试后,他闻得自己入了三鼎甲,喜不自禁,当即就生了回浙的心思。
但殿试放榜之后紧跟着就是恩荣宴,再之后就是授官观政,他抽身不得,遂派家下人前往钱塘县。
然而下人回话说顾云容已离浙赴徽。他又着人辗转打探,却闻得顾云容似要定亲了。
他当时即跟爹娘狠狠争持一番。若非当初爹娘擅作主张,他早已与顾云容成婚,而今便是科场得意,娇妻在侧。
此后近一年间,爹娘为他寻摸了好几门亲事,但皆被他坚口拒了。
后头父母也被他磨得没了脾气,也就随他去了。昨日偶遇顾云容后,母亲便来与他说了,并喟叹着说顾云容瞧着应是尚未定亲,他们可上门重修旧好,若顾家那头愿意领受致歉,今年就将他的婚事办了。
他大喜过望,今日便特特告了假,登门拜谒。
只顾云容似对他生疏更甚,竟似已将他当做陌路人。
顾云容出去后,谢景也踟蹰少刻,以方便为由,出得门去。
他自东净出来,正欲打听顾云容的去向,一个回身望见远处秋千架上一道袅袅身影,立等大踏步上前。
因着清明将至,昨日安顿时,顾云容便特意命人在后面小园子里立了一架秋千。她正坐在上头摇晃着琢磨晚间要不要多找两个丫头来她屋里榻上睡,就听一阵脚步声近,抬眸便对上了谢景复杂万端的目光。
“兜兜,我……我如今领着翰林编修的差事,等观政罢,就能入六部,”谢景一时竟有些紧张,想及什么说什么,“京郊桃杏灿灿,不如我……”
顾云容待要开言,谢高出来寻儿子,谢景转头应了一声,跟她匆匆辞别,一径走了。
顾云容叹息,谢景当初说会一直等她,眼下看来,应确是始终未死心。
到晚,桓澈披星归府。
他自宫中出来时已近酉正。又近一年万寿圣节,各衙门事繁忙碌,父皇又将他传入宫中问了他二度赴浙的见闻以及两浙兵备事。
上回宗承被劫之事令父皇大为光火,太子也明里暗里说他怕是跟宗承阴私勾结,不然人犯怎会逃遁。
父皇随后单独召见了他,一张口就说他越发本事了,早先应下的选妃之事又要往后推,又话锋一转,似是而非地揶揄他在倭王之事上真是大胆妄为。
他实则不怕被父皇洞悉他有意将宗承纵走之事。宗承倘若现在死了,树倒猢狲散,他手下那群得用之人也会跟着四处流落,而这帮人手中掌握着佛郎机人最为先进的造船与火器锻造技能,这些与抗倭同等要紧。
他要这些,但也不会放过宗承。
宗承手中握有富堪敌国的资财。光是走私一项,就不知为他累积了多少金银。
国朝一两银子值铜钱七百五十文,而倭国一两银子值铜钱二百五十文,又兼走私逃税,因此用国朝铜钱交换倭国白银在当下是一桩暴利买卖。这还只是远洋走私的其中一种。
宗承做海寇十几载,手中财富可想而知。
如今国朝国库空虚,若得宗承手里资财,至少五年之内的军饷与赈灾钱粮都不必另行筹措。
父皇不会不知这些。父皇要的是结果,不会在意过程如何。
至若宗承那头,他自有安排。
阅罢案上文书案牍,他又自书架上取下三本手札,一本本翻过去。
这都是他在六哥那里讨教时记下的,厚厚三大本。
他记性一向好,原先没这份心思,但六哥说记下来稳妥,他觉着有理。于是他分条列目,集总归纳。
看到“品箫”一目时,他顿了一顿。
当时六哥讲到如何讨好姑娘时,问他心仪的那位姑娘有甚喜好。
他说了好些她爱吃的吃食,末了想了想,又道:“还有品箫。”
六哥吓得手一抖,杯盏内的热茶洒到手上,烫得他嗷嗷乱叫。
“七弟好福气……不、不过,”六哥面上神情奇异,“七弟是不是想说吹箫?”
桓澈回神,目光又在“品箫”二字上停驻片刻,抬手翻过。
顾云容又检查了一遍门窗,惴惴等到二更天,见并无一丝动静,估摸着他不过说说而已,长长舒气,爬到床上惬意伸个懒腰,拥被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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