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了一眼滴漏,放下手中黄地青花的三才碗,将那潞绸袋子束好收起,落落起身。
水乡泽国之地,桥多渡多,一路行来,秋水涓涓,满目潋滟。
桓澈所乘乌艚船在一废津泊下。
秋日已深,四野荒烟衰草,枯木寒鸦,俯仰之间,皆疏林淡日,寒霜冻云。
桓澈自舱内步出时,举目望去,迎面就对上了一道沉如千钧的目光。
他一径上前,取出那个潞绸袋子,手上一松:“听闻日本国樱花繁盛,但莫忘了,国朝亦不乏樱花胜地,两浙便有望不尽的樱花林。尔赠樱花,意在何处?”
他念起这个便难免心下不豫。钱塘县城隍庙里那个木函里的物件,确被他调了包。
那木函里除却那封信而外,还有这个潞绸袋子,袋子内里盛装一捧风干的樱花,朵朵齐整,花色尚新。他遂愤而换作一团干草。
布袋堕地,落土无声。
宗承不以为意,捡了袋子拍掉浮灰,纳入袖中:“南橘北枳,国朝与倭国之樱花略有不同,这樱花是我在奈良所撷,她未见过倭国的樱花,我便制干了顺道与她。”
桓澈目光森然:“你当知晓自家身份,休兴妄念。”
宗承并不接话,只乜他道:“殿下此番来,便是来警告我莫与你抢女人的?”
桓澈道:“你我交易已两讫,你若肯考量我的提议,或能再成一笔。”
先前宗承被劫,实则是他有意放水之果。
宗承根本不能赴京。擒拿倭王之功过高,功成之后他会因威望炽盛成为众矢之的,不仅诸王越发会将他当做拔之后快的肉中刺,连父皇也会对他猜忌愈甚。
擒拿倭王这桩事虽原本是父皇的意思,但不成是不堪重任,成了是木秀于林,故而实则是个烫手山芋。
他看出宗承那日在龙山渡束手就擒不过是个权宜之计,为的就是带走孔氏——在宗承投诚之前,朝廷这边势必会对孔氏严密监押,宗承得手的机会渺茫。而若是宗承送上门来,宗母也便失了价值,宗承便有机可趁。
宗承入牢后,他遣人越发严密地看押宗母,堵了宗承的路。随后他跟宗承做了一笔交易,他可放宗承遁逃,但要求是宗承必须想法子拖住倭国幕府将军与一众大名,令倭寇消停一年。倘若背约,宗母苦矣。
宗承当时不假思索应承下来。此后也确乎践诺,今年沿海各省海不扬波,给了于思贤募兵、练兵的喘息之机。
其实他放走宗承还有一桩缘由。宗承入京后恐因朝堂权斗而殒命,但眼下宗承不能死。可他不便为倭王讨情,只能在半途任其兔脱。
只是思及那一袋子樱花,他又想一刀砍毙他。
宗承敏锐地觉察出衡王面上一闪即逝的狠厉之色,道:“殿下这大半年怕是不止去淮王那里取了经,还长了脾气。在她面前是始终不渝的体贴情郎,在旁人面前就是手腕冷厉的狠辣王爷。”
“殿下好似对她的占有欲越发强了。如我没猜错,小打小闹若还不能解决梁家那子弟,殿下便要用些非常手段了,皆因你见不得她与旁的男人谈笑。”
“你晓得便好,你亦同理,”桓澈语声清淡,“赘言多时,你不若说说如何才能交出后半段与证物。”
顾云容算了时日,她再在歙县住上小半年,等明年转过年来,她就可以开始预备入京之事。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桓澈寻到那一户蔡姓人家。
她思虑之后,将那封信交于拏云,让他捎话问问桓澈能否查查这件事,之后拏云来回话说殿下一口应下,让她静候回话。
顾云容对于赴京一事实则多少有些抵触,她前世运命转折自入京后始,殒命却也是在入京之后。
但进京似乎已是不可避免的事。她既存往生记忆,那么避开前世一劫想来也不会多难。
桓澈那头很快就有了音讯。他与她说已查出了些眉目,至若内中详情,他与她面谈。
深秋光景,萧瑟满途。
桓澈坐在赶往歙县的马车上,微微阖目。
这个时节已不适宜远洋,但宗承仍不远万里自倭国渡海而来。
据他说他此行目的只有一个,他要内阁首辅杨遂倒台。这也是他提出的交换条件。不过在这之前,他愿交出那日未跟顾云容讲完的故事后半段。
桓澈想起宗承写的那张让他转交与顾云容的字条,眸光幽暗。
后半段是,顾鸿振在张家湾射杀蒙古汉王阿古拉,却被人偷袭,背后中刀,失血昏厥。等再度醒来,沈丰已是斩杀蒙古汉王的功臣,并因此受封汝南伯,世袭罔替。顾鸿振却是求告无门,又恐沈丰追杀,便离京回浙。
桓澈觉得这里面有些地方说不通,譬如沈丰为何不当场了断顾鸿振的性命永绝后患,譬如沈丰当时官衔不及顾鸿振,顾鸿振身边也应当有亲信跟随,那沈丰是如何买通这些随行的兵士的。
国朝封爵不易,但因当年那场是京师保卫战,沈丰又拿了蒙古汗王的首级,始得爵位。之后沈家女儿一跃而为东宫妃,这便升了一等,汝南伯成了汝南侯。
如若宗承所言属实,那么顾家至少也应居伯位。
他曾着人彻查过宗家的底细,但日久年深,未得多少得用的线索。
然而杨遂跟宗家有仇是有底可查的。当年杨遂为填补亏空,一力推行变稻为茶,致使茶商大肆圈田,失田民庶饱受冻馁之苦,死者无数,宗家便深受其害。
他原也是要对付杨遂的,然眼下非行事之机。宗承见他拒了,竟说让顾云容亲来管他讨要证物也可。
最终便未能谈拢。
他此番瞧出,宗承不过是在逐步放出筹码。至若目的,怕不止救母报复那样简单。
顾云容看了桓澈带来的那后半段故事,忖量盏茶的工夫,跟他提了明年入京之事。
“为何是明年?”桓澈凝向她,“你不想作速解决此事?”
顾云容思虑着道:“我想看着此间事处置妥当再行离开。”
“何事?周学义的事?我可跟危岳打声招呼,让周学义入书院。周学义与你阿姐可暂留徽州,你与你爹娘、兄长先行入京安顿。”
顾云容上下扫视桓澈。她总觉许久不见,他变得越发内敛持重了。
她忽然想,她欠他人情累累,总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若不嫁他,倒显她寡恩薄情,有利用之嫌。
她得还他点什么。
“我先前就跟殿下说过,我欠殿下人情,是应当报偿的。你我之事另说,但这一笔人情债须要掰扯清楚,”顾云容正容道,“殿下不妨说说,我能为殿下做甚?”
桓澈回眸望她:“你觉着你能为我做甚?我而今别无所缺,唯缺儿子。”
他见顾云容呆住,踏叶徐行至她近前,垂首低语:“你嫁我便是最大的报偿。”
他身量颀长,顾云容立在他投下的阴影里,仿佛被他的气息包裹,耳尖一红,后撤一步。
她平复了心中遽起的慌乱,抬眸道:“此间无旁人,我问殿下一桩事,殿下可是身有隐疾?”
桓澈面色一凝。
“我发现此前在茶肆、在画舫,殿下都坚持开窗,我去听枫小筑看顾殿下期间,发现殿下日常起居皆是如此。由此我大胆揣测,殿下有处闭室而不适的隐疾,不知可对?”
桓澈面上神色数变,而后道:“若你不是容容,此刻怕已毙命当场了。”
他语声一低:“先前知晓此事之人除我而外便只有握雾拏云。若非必要,我是连他二人也要瞒下的。”
顾云容毫不怀疑若她是旁人他会杀她灭口这番话,因为他的病症严重非常,但凡发病,即会心率不稳,呼吸艰难,冷汗直流。若有人乘虚戕害于他,极易得手。
前世太子怕已是看出些许端倪,但应是想不到点子上。
毕竟时代局限眼界。
顾云容大略想了几个治疗方案,但前世均未及施行。她也略知发作时的缓解之法,今生倒正可拿这些来偿还人情,也算助他。
桓澈倏而攥住她的手腕,嗓音一沉:“你须明白,你既已知晓,那便必须嫁我。否则,我怕是会灭口。”
“你会么?亦或说,你认为我会加害于你么?”
桓澈对上她一双潋潋横波的澄净明眸,慢慢松了手,莞尔一笑。
她不可能想不到她说出这条禁忌的后果,可她仍是道了出来,这也从另一层表明了她对他的信任。
不过也不存在他言及之状况,她能嫁之人唯他而已。
见没能吓到她,他面复常色,问她忽提此事作甚。
她敛容说她从前恰巧听闻过些许缓解、治疗此病的法子,可以一试。
“治不好的,”他面上隐现颓丧之色,“不必白费气力。”说话间又是一顿,目光幽沉望她。
顾云容约莫能猜到他在想甚,垂眸道:“莫多想,我所言看你不顺眼并非介意于此。我尽力帮殿下治,权作偿还人情债。”
“怎生至今仍张口闭口唤我殿下,我听握雾道,彼时你伏于我榻前痛哭失声之时,张口便连呼‘阿澈’。”
顾云容颊生酡红,窘然岔题:“那你缘何唤我‘容容’,我分明有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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