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骥下朝之后,转去文华殿与桓澈商讨治理海寇之事。开海禁后,只太平了一阵子,后面又冒出多股海寇作祟海上,劫掠商船,杀人越货,搅得滨海人心惶惶。
施骥如今忽然觉得,有倭王在也是一桩好事,若是这种事放在以前,至少能寻见个治得了海寇的人,他听说从北到南的海面上的海寇,无一不对倭王敬之重之,有倭王出面,根本不需朝廷费心剿寇。
桓澈只道已调兵前往围剿海寇,旁的无需计较。
施骥觉得太子的态度有些怪异,只是来一股打一股,治标不治本,为今之计还是应当仔细商讨如何整治海寇才能让海寇不要滋事。不过话说回来,治标容易治本难,这就好像划出一大块地方,杜绝山匪伏莽一样不易。
施骥揣着满腹思量回了府。他唤来施绥,查问了他的功课,看他诺诺垂头,似乎急欲脱身,不由又想起了先前的一桩事。
审理梁王案子期间,施绥一直蹀躞不下,施骥严词逼问之下,得知原来梁王东窗事发之前,曾来找过孙儿。
其时施绥正与一群世家公子乘马游逛,被梁王瞧见,半途拦下。
还好施绥总算拎得清,没有入梁王的套。只是后来梁王事败,施绥总是担心会牵累己身与施家。
施骥问及梁王当时让施绥作甚,施绥却是抵死不肯讲。
施骥轻叹,敲打孙儿往后切要万事小心,与孙儿闲话时,便说起了海寇滋扰滨海之事。
“海寇岂是好治的,”施绥道,“纵有好法子,没有三年五载也是治不下来的。不过孙儿总觉,东宫有此态度,好似是在等着什么。”
昂昂走步稳当之后,顾云容就时常带他出来转悠。
是日,她领着儿子在宫后苑观花时,正碰见桓澈陪着贞元帝信步闲谈。
贞元帝原是正色肃容,甫一瞧见孙儿就龙颜大悦,招呼孙儿上来,拉起一双小手就领去了别处。
昂昂被祖父拉走前,还朝顾云容与桓澈笑着挥手。
顾云容眼睁睁看着儿子被皇帝拐跑,只好也朝儿子挥挥手。
昂昂身份贵重,宫中此前又许久未有孩子降生,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后,都对他疼爱非常。宫妃更不必说,个个极尽讨好之能事,瞧见昂昂仿佛看到亲儿孙一般。
顾云容总担心儿子被这一众人惯坏,但难能可贵的是,儿子小小年纪就格外懂事,除却偶尔耍性子之外,基本是让作甚就作甚,极少与人顶撞。
桓澈见顾云容仍旧骋目远望儿子背影,拍拍她手背:“昂昂若是瞧见你这般,说不得会认为等他回来,你要揍他。”
顾云容回头:“此话怎讲?你看我生得慈眉善目的,难道不是一瞧就是极好相与的么?”
桓澈道:“我可是记得,你没少威吓儿子,你莫非没发觉,他在你面前时都格外听话?”
“我那是担心他被惯得不知东南西北。他若是回头变皮了,我说不定会叫上你跟我一起揍他。”
桓澈轻咳,正欲岔开话头,顾云容已经问起了另一件事:“当初周学理究竟做了甚,你要将他逐走?我前阵子收到阿姐的家书,得知周学理再度留书出走,去向不明。”
桓澈凑近:“给我点好处,我就告诉你。”
顾云容见左右无人,做贼一样慢慢靠过去,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看他无甚反应,她横下心来,又连啄了两下。
“当我的脸是树呢,纵然真是树,你这么个挠痒痒的啄法,也啄不着食儿。”
顾云容黑沉着脸问他待要如何,他揽住她的腰道:“晚来我啄你,从上到下都啄一番,你不要乱扭乱动才是。”
顾云容观他神色,不知他又想到了什么不可描述的情景,忙忙岔题追问。
“你此前可曾想过,为何宗承会那样轻易地将周学理放回来?”
顾云容怔了一下:“你是说……”
“是的,宗承是故意放周学理回来的。周学理在宗承手底下栖身数年,早已经转了性情。不过有趣的是,宗承将周学理安插在我身边后,却没有安排他做多少事。我揣度着,宗承已经料知周学理在我面前败露。”
顾云容微讶,莫非周学理与甄氏一样,想要游走在多个主子之间?
“但我也没有真正让周学理为我做事。周学理的老底被我揭破之后,嘴上说要效忠于我,实质上却是借着在握雾手下做事之便,仍旧意图为宗承传信。我不知他是当真难以背弃旧主,还是如甄氏一般自作聪明,以为自己能诸面应付,游刃有余。”
“横竖周学理究竟抱着何种心思,都不打紧。这种惯耍小聪明的人,纵是说破天,我也不会用。”
顾云容提及周学理给她的那封信,询问桓澈认为周学理此举意图何在。
桓澈摇头:“这不好说。兴许他认为,回京受审才是宗承的明智之选。也兴许,他打算借此讨好朝廷。”
顾云容倏而道:“所谓宗承回程途中遭遇反叛部下刺杀,其实都是伪饰出来的对不对?真正刺杀宗承的人,是朝廷派去的,对么?你早知一切……”
桓澈盯着顾云容,慢慢道:“容容在想甚,我不是一早就表明了态度了么?我觉得留着宗承对时局才最为有利,怎会默许对他的截杀?”
顾云容一时迷惘,这件事应当就是朝廷做的才是,伪造成海寇之间的火并应当是为了防止宗承的部下为之报仇,若阿澈当真不知情,那么难道是贞元帝暗地里派心腹去刺杀宗承的?
不过顾云容总是觉得,宗承并未断命。
又是一年赏樱季。
倭国平安京的仁和寺乃久负盛名的赏樱胜地,此间御室樱开花甚晚,别处樱花纷谢时,此间樱花始绽。
春夏之交,韶光淑气,鸟雀巧啭。
一辆黑油马车缓缓在仁和寺门外缓缓停下,来往路人不由驻足围看。这马车本身或许寻常得紧,但却是分外引人注目。
日本国不如天朝富庶,且日本国马匹多矮,在拉车行路上头不及天朝马匹,又兼饲养马匹靡费过甚,故而日本国内即便是达官显贵也极少乘坐马车,大多选择乘轿。
寺门开启之后,马车一径驶入。
仁和寺樱林深处有一株樱花树,枝叶蓊蓊,开花之际落樱纷纷,故唤泣樱。
一把轮椅远远而来。到得近前,后面推着轮椅的侍从低声询问:“大人,可用小人把您扶过去?”
轮椅上深衣锦带的男人抬头掠视一眼。满目琼花如云似烟,烂漫勾连,映入他乌黑瞳仁,投出小片亮色,温柔了他充斥着清寒冷寂的眉眼。
“不必了,”他起身下了轮椅,“上月上巳时,去河畔祓禊,我独身立了许久,也没甚事。”
侍从应诺。
一阵风过,男人伸手,接过泣樱树上飘落的两片樱花瓣。
他出神须臾,取出一个青花釉里红的小瓷罐,将樱花瓣盛纳其中。他命侍从取来了一个紫檀木匣,慢慢掀开浮雕水波纹的盖子,露出内里一本札记。
札记纸张已然泛黄,能瞧出是积年的物件,但保存得极好,页边几无卷角,只是纸页相间稍开,一望即知常得摩挲翻阅。
宗承又集了一捧樱花,收入小瓷罐后,便将瓷罐与札记搁到了一处,仔细阖上木匣。
“说不得明年我就能回去看故国的樱花了,”宗承声音极轻,“歙县也有樱花,我听说杭州府樱花也颇多。”
侍立在侧的韦弦低头抹了把眼睛。
自打去年遭遇那次截杀后,大人便隐匿了自己的一应音讯,以至于外头许多人都以为大人已死。底下的海寇群龙无首,有的自立山头,有的四散到国朝滨海劫掠过往商船,正好国朝海禁初开,方兴未艾。
韦弦是真不明白皇帝如何想的,若是没有去年截杀大人那一出,这些事本可以避免。
从那次截杀的袭击人数与火器配备可看出,皇帝可谓十足上心。若非大人临危不乱,怕真是九死一生。
只是大人确实在那次海战中身负重伤。去年回来之后,大人就一直闭门养伤,直到今年上巳节才出门。
上巳节出门还是专为去河畔放纸偶人祈福。他看得清楚,大人当时放流了两个纸偶人。一个是大人为自己做的,另一个约莫是为顾云容做的。
大夫说让大人尽量减少走动,避免牵拉伤口,所以大人出门多坐轮椅。可喜的是,大人近来状况渐好,已能下地自由走动了。
宗承将那个紫檀木匣抱在怀里,慢慢拂拭。他神容仍冷,但手上的举动却极轻极缓。
他知道皇帝打的什么算盘。皇帝对他有无杀心他不能确定,但欲借此给他个教训是一定的。
皇帝心中对他是极其不满的。
皇帝身为上位者,不能容忍他这样强势的态度也正常,他先前也想到了这一层。但他手中底牌也足,如今海寇四散滋事,便是皇帝执意打压他的恶果之一。朝廷自家当然也能想法子剿寇,但那是舍近求远的法子,并且不一定长久。
太子为人也强势,但太子的想法与皇帝不同。异日太子登基,他就可以重新与朝廷打交道。
那个时候,他便能真正归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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