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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人 (她与灯)


  “下雨了吗?”
  邓舜宜点了点头:“是啊,昨夜起了大风雨,到今日都还没有停的意思。”
  几句日常闲语,两个人的声音当中却都有波澜。
  “你觉得,会闹到什么时候。”
  邓舜宜摇了摇头:“谁知道呢。这要看老天爷什么时候肯醒来,收掉这一场人间风雨。”
  宋简赞许地点了点头。
  “邓舜宜,你没有辜负她。”
  邓舜宜挠了挠头。低头看向纪姜,她像是很多日都没有和过眼似的,几乎要把全部的力气都用进那个沉重的梦中。
  “天开始冷了。我给宋大人备了入秋的被褥衣物。”
  宋简笑了笑:“被褥衣物就算了,有烫过的酒的话,我想喝几杯。”
  邓舜宜道:“这没什么难的,回头我就让他们备去。” 说完又顿了顿:“只是,别叫纪姜饮,我记得她从前胃就受不得酒,偶尔在宴上陪着太后娘娘喝几杯,回去的路上的,就不受用的很,这几年在青州,帝京,几处颠沛流离,没有将养得好,肯定更坏得厉害……”
  他顾着自己的意思说开了,说到最后才觉得在宋简面前,这些话好像有些不合时宜。便止了话头,“她怎么了……看着这样的累。”
  宋简垂头望着膝上熟睡的人,轻声道:“你该知道,她是为什么在计较忧思,才至彻夜彻地睡不着啊。”
  邓舜宜怔了怔。
  “刚才听你说话的意思……她跟你说了丽正门的事了吗?”
  “说什么?”
  邓舜宜喉咙一哑,一时之间说下去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我以为……殿下都告诉你了。”
  宋简摇了摇头:“她知道,我不肯让她去赌。”
  邓舜宜倾身道:“你为什么不肯让她去赌啊,怕她输吗?”
  “不是,相反,我是怕她赢。而且……”
  他抬起头来,凝向那一道独窗,窗外和着风雨正打落深红色的秋花,散进一缕缕淡淡的香气。空气沉闷地让人心里发苦。然而因为牢室里太暗了,所以那道唯一光中,每一丝浮动纷飞的游丝都看得清清楚楚。
  “而且她一定会赢。”
  邓舜宜点了点头。他松开盘坐的腿,摊开手臂靠坐在牢门前。
  “是啊,自从我认识她,她就从来没有输过,一个女人能在这一样一个时局里,活成纪姜这样,实是不易。但是,你为什么怕她赌赢呢。”
  宋简声音很淡,却厚有人情。
  “大齐是她的根。你忍心看她狠心砍断自己的根吗?”
  邓舜宜明白他的意思。
  “你一直怕梁有善狗急跳墙,会拉万岁爷陪葬。动摇大齐的根基,不过……”
  他望着纪姜笑了笑:“这一回,纪姜恐怕宁可动摇根基,也要保你的性命。”
  宋简没有说话,纪姜柔软的头发被风吹拂到他手中的书面儿上,遮去些许文字。他索性闭上眼睛,任凭内心细微的波澜在邓舜宜的剖白之下泛起。
  “我其实也不忍心看她断了自己来处,但是……她又视你为归处,我也不忍心看她失去你这样一个好人。”
  “哈……”
  宋简不又得咳笑了一声,这么多年,其实他是一个复杂,又几多转折的人。从前有人视他为乱臣贼子,洪水猛兽。后来又有人为他歌功颂德。到如今,除了如今靠在他腿上的女人之外,能够理解他的复杂和挣扎,能够饱含的深情地包容他,收纳他之外,别的人怎么看他,他已经全然不在乎了。因此他已经不太愿意去听别人对他的评价。
  想着,他不禁抬手揉了揉眼睛,“在你眼中我竟然是一个好人。”
  邓舜宜望着他略带自嘲的笑容,却郑重地点了点头。
  “顾有悔看不明白,但我还是能看明白的。当官当官,多是为了给自己赚一副家当,给妻儿谋些前途,但做成你们宋家这样,青青零零,抖甩双袖皆是清风,骨骼作响,甚至子嗣单薄,内院凋零的,怕是举世难寻了。”
  这话是说得很悲凉。
  什么叫青青零零,两袖清风。这尚算是个干净的词。
  可子息单薄,内院凋零却是在评述人生在世的生活种种。
  宋简不想去细想,因为这会强让他想起陆以芳,想起陈锦莲,想起纪姜为他失去的第一个孩子,以及那一个用妹妹性命保下来的血脉。
  因此,他摇了摇头,只淡声去接邓舜宜后面的话“你说举世难寻,我不能认。不说顾老,便你的父亲,邓老侯爷就堪为官道之表率。”
  邓舜宜不置可否。
  “不过,到了我这一代,就是有辱祖上荫了。若不是殿下,我怕还是楼鼎显口中的一只软脚虫。”
  他说完也自顾自地笑出声来。随手拍了拍膝盖上灰尘。
  纪姜咳了一声,肩膀微微耸动。
  宋简扶按住她肩头,轻声唤她。
  纪姜迷迷糊糊地应了一个“嗯”,仍未醒来。
  邓舜宜温柔地望向纪姜。“让她睡吧。”
  “你不是有事要与她说的吗?”
  邓舜宜将头靠在牢门的木栏上,“现在想想,也不肖与她说。”
  宋简笑了笑,冷不丁问道:“楼鼎显在渡白水河了吧。”
  邓舜宜吓了一跳,头也险些磕在牢门上。“你还说纪姜没有跟你提过外面的事。”
  “她是不是仿了我的笔迹,给楼鼎显写了手令。”
  邓舜宜哑口无言,他吞咽了一口:“你竟都知道。”
  邓舜宜又望了一眼纪姜,她的手掌仍然覆在宋简的膝上,人面被长发轻轻地遮住,发丝顺着她匀净的呼吸一蛰一拂。
  “宋简,你到底怎么想的。”
  宋简笑答:“我身在牢中,能怎么想。你是第一日认识纪姜吗?”
  说着他也垂下目光,轻撩开挡在纪姜额前的长发。
  “平日里看着就是一把弱骨头,但我哪一次拧得过她。她想做什么,不如就让她做。不管到哪一种地步,总之有我在,无论她在别处有多难过,都有我在,在我这里,再也不会给她一点伤害。”
  邓舜宜长长的叹出一口气。天气已经冷了。牢中又阴得很,人口中的气这么吐出来,竟然化成了单薄的白烟。
  外面暴雨不止,时不时地还夹杂着雷声。
  纪姜不觉地蜷缩起身子,一点一点往宋简的怀中缩靠过去。口中轻轻地呢喃着什么。
  邓舜宜弯腰去听,却也什么都没有听真切。
  “她在唤什么。”
  “鸣儿……”
  “鸣儿是谁。”
  邓舜宜回想了一阵。皇帝的名讳是忌讳,久而久之竟会被百姓渐渐忘去。他当真是用心地去回想了一阵,才把这个名字想起来。纪鸣,这是当今皇帝的名讳。
  宋简望着纪姜摇了摇头:“梦到难受的东西,死也不说。你一生都在做选择。哪一次不是剖心剖肺的疼。”
  邓舜宜无言以对。
  他撑着膝盖站起身来,“宋简,你猜得没错,楼鼎显的军队已经渡过白水河了。顷刻之间,就要取帝京城得城防。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宋简没有抬头:“你问吧。”
  “如果皇帝真的在这场浩劫之中死于梁有善之手。你要覆纪家的皇朝吗?”
  “不覆。”
  说完,他笑了笑。对怀中的人道:“你以前说的,先为大齐公主,后为宋简之妻是吧。如今于我而言,是既为公主之夫,终为大齐之臣。”
  “不用怕,纪姜。”


第116章 尾声(四)
  八月初三, 朝廷要杀人。至辰时起午门前挤满了帝京的老百姓。人们纷纷捧上银钱递塞给刽子手, 以求刀下人不吃苦。纪姜与邓舜宜一道立在朱雀大街的升平楼上,发黄的古柳枝条漏进窗户, 拂扫在邓舜宜的手边。
  他随手从后面拖了一把椅子到纪姜身旁。
  “坐吧。”
  纪姜摇了摇头:“坐太久了,这会儿想略站站。”
  她声音听起来平静,却也隐隐抑着波澜。
  邓舜宜顺着她的目光一道亡过去。时辰还没有到, 刚刚架起来的刑台被风刮得干干净净的, 连一片飘落的叶子都没有。监斩的人是李旭林,这会儿风正大,他正避在台下, 与东厂的人说着些什么。
  “欸,这场景和当年宋家灭门时真有些像。”
  邓舜宜扶在窗台上,指了指那些捧着银钱挤在前头的百姓。“我大概记得,那时也有人拥到前面去替宋家人哭惨, 求这些刽子手老爷们手下积仁义,送他们痛快地去。”
  说着,他回过头来。对纪姜道:“其实朝廷在不开眼, 公论还是在人心的。当年你出帝京的时候。我也曾在街头巷尾,听到好多关于殿下的事。”
  纪姜凝着那一处空荡荡的刑台, 并没有出声。
  “你都不问问,他们说你什么吗?”
  纪姜笑了笑:“我不在乎了。”
  邓舜宜想起的那日在牢中宋简说的话, 不由得觉得,这两个人可真像。
  想着他不由得笑开来,手在窗台上一下一下地敲拍。
  “想到什么可乐的事?”
  “我在想啊, 你们如今就活得有一颗修佛的淡心,剩下还有几十年的酒肉时光,你们怎么活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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