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的人大多慌了,“督主,怎么办啊。”
怎么办,他千算万算,不曾算到纪姜竟然真的会纵楼鼎显逼宫。她真的不顾小皇帝的命了吗?
正想着,李娥打帘从里面出来。她看了一眼梁有善。
“梁公公怎么还站着,万岁爷在唤您呢。”
做奴才伺候人,总要有所求,财路被宋简撬断,党羽也被人杀得杀,流得流。伺候人的这层皮早就没有必要披了。
他将金盆放下。
“把慈寿宫给我围起来。”
“来不及了,督主,邓家的那个小侯爷刚刚就带人把慈寿宫封护起来了!”
“什么!”
外面喧声四起。
“来了呀……来了呀……”
梁有善喝道:“慌什么,让东厂的人全部给我到文华殿来!”
李娥道:“你要做什么。”
梁有善一把推开他:“伺候你们万岁爷归西!”
李娥本就是刚烈的女子,听他这样说,哪里肯放他就这么走了,一把抱住他的腰:“你敢对万岁爷下手!必被碎尸万段的!”
梁有善随手抄起一把花剪子对着李娥的肩背狠戳去:“那也死得磅礴大气,和这天下的皇帝一道陈尸。”
李娥吃痛松力,黄洞庭见状忙上前来摁住她的伤口,将人楼入怀中。
梁有善道:“你们这对假鸳鸯,也跟着那小皇帝去吧,等咱家伺候完了正主,再来和你们了结。”
“你……”
话未说完,殿外却有人在唤梁有善的名字。
李娥吐出一口气来,对黄洞庭道:“听见没,是殿下!”
与此同时,梁有善却也笑出了声:“我就知道,什么临川长公主,女人而已!狠不到那个层度!”
说完,他甩袍往外走去,一面走一面喝道:“把这两个人,锁到里阁去。”
话说完,文华殿的大门也被他推开。
刺眼的阳光如同猛兽一般张牙舞爪地扑了进来。檐顶上的垂铃猛地被风刮起,悠长的铃声送向天际。梁有善不由得抬头望去。
八月初天空,高阔得看不见一只鸟。
天穹底下,纪姜站在阶前。她仍然穿着素孝,周身所有金玉饰物都摘掉了。
“呵……”
梁有善笑了一声,“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个皇家子嗣的命有你这么贱。”
他一面说一面沿着石阶往下走。
“血海深仇,宋家人竟然杀不了你,陆庄的火也没能把你烧死,甚至连涂乡的瘟疫,都能叫你避过去,你是什么公主,公主都是金玉命,是那碗里的水晶丸子,咬一口就要流血拆肉的,你呢……”
纪姜寒目迎向他:“可惜我早就被贬为了庶人,老天爷收了我金玉命去,要我做草芥蒲苇,不折不断,一定要活到你命尽得那一日。”
梁有善仰头大笑:“好气魄,公主殿下。”
他说完,张开双臂来,偏头道:“那又怎么样呢。你当初不就是为了你们纪家这个弱子,把整个宋家都送到了刀下,现在呢,你回头看看,你这一生活得不荒谬吗?”
楼鼎显啐了一口:“妈的,什么狗屁阉贼,死到临头还……”
他说着就要举刀,梁有善喝道:“谁敢擅动,我立刻让你们大齐皇帝人头落地!”
楼鼎显压根就没想摁刀:“老子怕了你么,梁老狗,你知道没有兵部调令,我们行军千里入帝京,本都诛灭九族的死罪,今儿你不杀皇帝,我们也要杀皇帝,你吓唬谁呢!”
他说得豪气冲天,冷不丁被他身后顾有悔狠顶了一下脊背,人在马背上一个栽,差点被这个力道怼下来,他差点拔刀就要往后砍。背后那人的气焰却比他还要大:“她没讲话,你就给我闭嘴!”
“我说你这个顾家小子……”
纪姜听着身后二人的对话,千钧一发之际,男人们直冲云霄的勇气和执念,配上将才梁有善良口中的‘荒谬’二字,真的颇有滋味。她这一生的确活得荒谬,构陷所爱之人,沦落青州为奴,颠沛流离,痛失亲子,愧对女人们……但宋简却在彼岸,像娑婆之外接引的渡人一样,孤零零的一个人,张开双臂,承受了她全部的伤痛,解释了她所有的荒谬。
他是她的倚仗。
“殿下,亲手护下的人,今日亲手杀。为了我梁有善这么一个阉人,值不值得啊。”
梁有善的声音尖锐的刺耳。
秋风瑟瑟,一下子就送出去好远,那一个刻意拖长的尾音甚至在风里打着旋儿,招摇地婉转起来。
“你要什么?”
“呵……”
梁有善抱臂而立:“这就对了,殿下,我要什么,我要宋简受死。这些人那一路得退回哪一路去。”
“去你个祖宗奶奶!”
楼鼎显哪里听得下去他说这些。怒目圆睁,要不是被顾有悔摁着,早就要不顾什么皇帝死活,上去卸肉块了。
纪姜仰起头,望了一眼面前巍峨的文华殿。
皇帝原来是住在乾清宫,后来因为胆怯,就住到了文华殿的后殿当中,这处当年接受百官朝拜的辉煌之地,曾经葬送宋子鸣血污之地,讽刺得成了一个少年天子自困的牢笼。
“来人,把万岁爷请出来。”
少帝几乎被吓疯了。自从纪姜离开的帝京城以后,梁有善就成了他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本能地顺着他的意思,被隔绝在宋简,陈鸿渐这些人之外。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梁有善也会有一天向他举刀。
大齐是个什么样的皇朝,纪姓的男人们都被抽了骨头。软得像一滩泥巴。
他像一只被剥了毛的稚鸡一般被人推了出来。黄洞庭拼命将他护在怀中,行得踉踉跄跄。
自从那年冬季一别,纪姜在也没有见过这个弟弟。
他长大了,从前的眉目逐渐展开了,有了少年人风致。除了那皱眉时眉间刻出纹勾,和她们早死父皇一样之外,纪姜第一眼,甚至有些认不出来他。
他却一眼认出了纪姜。只那么一眼就呆愣在了阶下。
张口结舌,喉咙里伸出某种难以言明的苦味,整个人也像被灌入了哑药一般,少帝猛地握紧了黄洞庭的手。
“姐姐……”
他嘴唇张合,舌头打结,说出这两个字以后就再也站不住了。身子往后仰去,靠着黄洞庭,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梁有善张狂地笑道:“对,万岁爷,你姐姐还活着。你自己睁大眼睛看看,今日反你的人,就是你的姐姐!你好好看清楚,宋简,临川公主,你母后,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在乎你的性命,你就是他们眼中的傀儡!”
少帝说不出话来,但他的目光却死死地定在纪姜身上。
“姐……姐……”
说不出完整的话,就只有这样干疼地唤她,纪姜的心几乎被这种破碎哑然的声音切碎了。
“殿下,我给半时辰的时间考虑,是处置宋简,还是弑君。你来选。”
少帝仍说不出话来。
但他却伸出手来,隔空向着他,筋骨嶙峋的抓捏。纪家的男人都瘦弱,他此时又只穿了一件明黄色的中衣,梁有善不肯顾他的体面,甚至连靴子都不曾让他穿好。孱弱狼狈至极,又惊颤弱幼鹿,但他还是听懂了梁有善的意思。他本能地想要求纪姜救他,但望着立在风口处,满身素衣的姐姐,他却又发不出声,说不出口。
“纪鸣!”
她突然提声唤出了少帝的名讳。
少帝浑身一颤。他仰起脖子,朝着纪姜的方向点了点头。
“姐姐是大齐的公主,那你呢?”
“皇帝……”
声音仍就哑弱。
纪姜不肯看他,“那纪鸣,那四方天下,你敢仰头对谁说一句无愧!”
她这一句说完,胸中的酸潮之气也冲红了她自己的眼睛。
她甚至不肯给他时间去回应,她怕自己这一口气一旦弱下去,就再也顶不起来。
“纪鸣,你纵容奸佞残害忠良,多年不见朝臣,不理政事,瑟缩若幼鼠,惶栗如蚁蛇之辈,你堪为一国之君吗?”
少帝被她这一席话问得眼前发黑。
他本想着,再见到这个护着她长大的姐姐,定是要扑到她怀里述尽这几年的委屈和恐惧,却不想她言辞激励,每一句都如刀一般辟在他心坎上。偏生句句在理,要把他这个孱弱窝囊的皇帝砸入地缝里。
“我问你,纪鸣,宋简该不该杀?”
“姐姐,我……”
“回答我!”
“不该杀,不该杀!我是因为他杀了姐姐,才要给姐姐报仇的!”
他也呼天抢地的把心头所想全部吐了出来,眼泪夺眶,他彻底失去力气,瘫在黄洞庭怀中。
“好。纪鸣,若你今日活得下来,我要你亲去刑部大牢,迎宋简出狱。若你今日活不下来,我也会让宋简,在你的牌位前,三跪九叩,行完君臣大礼,今日无论如何,哪怕是我和你都死,我都要杀了你身边这个贼人,护下的我大齐忠臣的性命!”
少帝抓捏了一把喉咙,好容易吐出声来:“姐姐,你不护我了吗?”
“万岁爷,你不护我们大齐了吗?”
在场的人都为这一席惊心动魄的对话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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