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太爷是桑榆县楼氏一族之中年纪辈分最大的一位,今年九十二岁,刚好也比刚才那位年长四十来岁。
郑娴儿顺着他的逻辑讲的这个道理,简直无懈可击。
这会儿四太爷被郑娴儿一句话拉了出来,只好干咳一声,表态道:“三少奶奶是楼家的荣耀,与寻常女眷不同,不可一概而论。”
意思就是,开恩特许郑娴儿在这里说话了。
郑娴儿扶着楼夫人坐下,自己依旧站到了供桌前面,朗声说道:“刚才说了分宗的事,西街三叔的意思是势在必行,我们府里老爷太太都是答应的,诸位有什么意见可要早些说出来,没准过一会儿咱们就不算是一家人了!”
在场众人交头接耳,“嗡嗡”地讨论起来。
其实,就算郑娴儿不提,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今天也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分宗是一定要分的,毕竟蝼蚁尚且惜命,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脑袋去陪旁人冒险。
这一阵子街面上流言如沸,很多人都能看出是有人在背后搅弄是非,“谋逆”一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既然确有其事,楼闵楼阙两兄弟被问罪几乎已经是必然的了,这会儿凡是有腿的谁不想跑?谁还愿意跟他们有哪怕一星半点儿的牵连?
“分!分宗!”不同的声音同样的内容,从殿中每一个角落里爆发出来。
郑娴儿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到后面去抱了一大堆簿子出来,一语不发地翻看着。
她是在等一个答案。
如果对方人群中争执不休,那说明他们是一盘散沙各怀鬼胎。
相反,如果他们没有争执、很快就派出人来要求详谈,那就有点麻烦了。——有备而来的,很难对付啊!
事实证明,郑娴儿的担忧一点都不多余。
很快便有人推了那位四太爷出来,在众人的期待之中沉声开口:“楼家世代忠良温厚、与世无争方得保全长久。如今楼闵、楼阙两个逆子做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将要连累全族,实在罪无可恕。府里老爷夫人懂得‘螫手解腕’的道理,愿意分宗以保全族人,也算不枉了族中对你们多年的支持和教导。——如今既然要分宗,这人丁财产诸事,便在祖宗面前细细地分说清楚吧!”
郑娴儿从一堆簿子之中抬起头来,看向推着四太爷的那个孩子:“梁儿,旁人要分宗也就罢了,怎的你也来了?你不打算认我做母亲了吗?”
梁儿脊背挺直,正气凛然:“入嗣之事,既未上族谱,便作不得数!梁儿一向只敬佩忠君爱民之士,羞与乱臣贼子为伍。如今府上出了写诗谋反大逆不道之事,梁儿深以为耻,避之唯恐不及,断不敢侍奉于三少奶奶膝下!”
郑娴儿等他说完,平静地笑了笑:“果真是个好孩子!既如此,咱们就当着全族父老的面说清楚了:入嗣之事就当从未提过,我与梁儿从未有过母子情分!诸位可要记准了,别害了你们梁哥儿的前程!”
梁儿的父亲忙在下面叫道:“三少奶奶是个明白人,事实正是如此!”
“那好,”郑娴儿合上了手里的簿子,“现在开始说财产的事!”
四太爷欣慰地点了点头:“很好。那就请三少奶奶把府上库房、田庄、宅院和店铺的簿子都拿出来吧,咱们细细地商讨商讨,看究竟应该怎么个分法!”
楼夫人手中的拐杖“啪”地敲在了桌面上:“四叔祖怕是老糊涂了?我们府里的宅院田产,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四太爷捋着稀稀落落的几根胡须,不慌不忙地道:“你们府里这些年的吃穿用度,难道不是族里供起来的?”
胡氏随手把孩子往丫头怀里一塞,拍着桌子跳了起来:“老不死的,你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族里何曾供过我们?你当我们是菩萨吗!”
她话音刚落,下面的人群立时躁动起来。有人尖声大叫:“果然是一家子目无尊卑的东西,难怪会做出谋逆犯上的事来!”
四太爷气得浑身乱颤,仿佛马上就要驾鹤西去。
梁儿瞪圆了眼睛,一脸失望:“如此嘴脸,令人作呕!”
“是啊,”郑娴儿淡淡一笑,“如此嘴脸,确实令人作呕!”
她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把,厉声喝道:“既然要分宗,就都拿出分宗的样子来,别像一群见了臭肉的苍蝇一样嗡嗡嗡乱叫,不成体统!——阿林,把府里的护院都调到这里来,一会儿咱们对账,凡是胡搅蛮缠从中作乱的,直接给我打!”
“三少奶奶要仗势欺人吗?”梁儿朗声质问。
郑娴儿回头看向他时,又恢复了笑容:“这是什么话?我们府里如今已经落魄到了如此地步,还能仗谁的势?你们今儿可有好几百人呢,到底是谁在仗势欺人?”
“可是你刚才说要打!”梁儿瞪着眼睛,看仇人似的盯着她。
郑娴儿依旧笑得温和:“此刻不是还没打么?待会儿我跟四太爷开始对账的时候,你若是还要擅自插话,那时我可就真打了!”
众人闻言又聒噪起来,郑娴儿也不多言,只管安静地等着。
四太爷终于咬了咬光光的牙床子,挥手止住了身后的喧闹:“也好,老朽就跟三少奶奶安安静静地对一对账!”
郑娴儿点点头,随手翻开一本簿子,信口念道:“壬辰年秋——那是老爷刚刚考中进士的第二年吧——与桑榆娄氏连宗,收函四十余封、各色棉布二十匹、风干牛羊肉百斤、绸缎成衣两套;回赠黄金百两、绸缎四十匹,马车一辆。”
四太爷脸色微变:“这种东西你们还留着?”
“是啊,”郑娴儿轻松地笑道,“府里的管家还真是心细,三十年前的旧账都还留着呢!刚才我念的是头一年咱们两边互赠的礼品,四太爷没有异议吧?”
四太爷的脸色有些青,没接她的话。
余下众人的脸色也都不太好看。
这第一年连宗的见面礼,桑榆县娄家实在太寒酸了些啊!棉布、牛羊肉、两件成衣,加起来能值十两黄金不?
郑娴儿不动声色,又去翻下一页:“癸巳年,蒙圣恩赐姓‘楼’氏,桑榆娄姓本家亦随同易姓,建祠祭祖,花费白银三千;另赠桑榆县本家白银三千两,以酬其义。——这是第二年的事,府里送了你们三千两银子,好像没记载你们给了府里什么啊!”
楼夫人在旁冷笑道:“老爷是个傻的,听见人家要跟着他一起改姓就高兴得什么都忘了,他哪知道人家是借着他趋炎附势呢!”
郑娴儿不接话,继续翻到下一页念道:“甲午年,桑榆县本家年礼:绸缎十匹、银质餐具一套(价值百两)、活锦鸡两对、梅花鹿一对。回赠黄金百两、红玉佛像一尊、和田玉佩一对……”
“好了!”四太爷铁青着脸,打断了郑娴儿的话。
郑娴儿眨眨眼睛,一脸无辜:“四太爷怎么生气了?难道是这账记得不对?”
四太爷揪着胡子喘了半天粗气,终于又道:“前面十年都是你们在京城里的时候,那还有回乡之后的呢?你们在乡里建府邸、置田庄,哪一件不是族里帮忙出力?”
郑娴儿闻言便揭过了几页,找到“壬寅年”那一页,发现不对,又看下一页:“癸卯新春,还乡。夏末于家宅中建祠祭祖,花费五千两,另赠全族每户白银二十两、绸缎一匹,共计银二千五百六十两,绸缎一百二十八匹。收族中父老回礼米六十二担、蔬果共计百余篮、棉花七十余斤、自织棉布五匹。”
念到此处,她顿了一顿,拧紧了眉头:“连收了几斤米都记下来了,每一笔都写得这么细,怎么偏偏没说宅院和田庄的事啊?”
小枝在旁边翻开另外一本簿子,放到了她的面前。
郑娴儿低头念道:“癸卯新春,还乡。自乡贤谢氏族中购得宅院一所,花费九千二百两,扩建园林、复修院落及添置桌椅杯盘等物共花费七千六百两;购田庄两所,花费四千二百两,年终……”
她没有继续念下去,却揉揉眉心,又拎起了先前的簿子:“难怪没记载到族里的这本簿子上——这宅院、田庄,似乎都跟族里没什么关系啊!”
四太爷双手紧紧地攥着椅子的扶手,两眼乱翻,并未接话。
人群之中倒是起了不少骚动,众护院举了举手中的大棍,也就安静了。
郑娴儿向众人瞟了一圈,又低下头,继续翻第一本簿子:“甲辰年秋,为族中建学堂,花费七百两……”
“够了!”四太爷重重地在椅子上拍了一把。
郑娴儿果然停了下来。
四太爷目光凛凛地盯着郑娴儿面前的簿子,许久才咬着牙床怒道:“如今我们在说分宗的事,你翻这些陈年旧账做什么?”
郑娴儿把手中的簿子一扔,朗声道:“既然要分家产,当然要算算总账!四太爷,您的重孙媳妇我呢,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账盘算得清楚!今儿上午我已经算过了,自咱们两边连宗以来的这三十多年,我们府里给族中的礼加起来总有五六万两银子,你们给我们的礼合计起来却只有七千多两的样子。本来这礼尚往来的事,我并不打算跟你们要回来,只是你们一直嚷嚷着要分我们的家产,咱们却不得不把这笔账算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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