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路上已经人头涌动,卖胭脂花粉的与卖切切糕的为抢地盘在扯皮,卖豆包的与卖点心的伸出来揽客的脖子一个比一个长。
寺里今日也是香火旺盛,此刻天色大亮,正值各府女眷烧完香出寺的时刻,寺门口简直寸步难行。
长缨走到卖花灯的摊贩前,肩头就被人从后头拍了两下。
她转身抬眼,面前少年的脸上惯常一本正经,他使了个眼色,然后隐入头后方人群。
长缨随他走过去,在相对隐蔽的围墙下停下来,问道:“怎么样?”
刚满了十六岁的少年人虽然已不再着锦衣,眉眼里的衿贵却没褪去。
他说道:“这伙人由于赶上花朝节,各地商贩往来的不要太频繁,于是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但我盯了他们大半晚上,见他们前后接触过三四拔人,应该就是前来接头的没错。”
长缨顺着他所指方向看了看,那边厢几个卖瓷器的货摊十分冷清,摊主却无所谓的样子,小马扎坐着,小笼包吃着,一双眼睛灵活得紧,来来去去地在寺门口穿梭。
“他们盯的是程啸的夫人,今早她也来了上香。”
冯少擎说着,目光往寺门口女眷里瞅了几轮,就冲着当中两位中年妇人扬了扬下巴:“喏,出来了。左首着紫衫的那妇人便是。”
长缨很顺利地看到了目标,也看到了那几个人似粘在了程夫人身上的目光。
“如果你之前预计的没错,那么他们此番定然就是来自程夫人处寻找攻入府邸的机会了。”少擎说,“毕竟知州府虽小,要想在府里杀十七八个人还不惊动别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而且我听说程啸前不久还得了两名身手很不错的护卫。”
长缨点点头,把酒葫芦一股脑塞给他:“对方要下手,肯定也会把这两个护卫算进去。但他们盯程夫人却不一定是为了在她身上找机会。”
见少擎还等她下文,她笑道:“回了客栈再详细跟你们说。”
少擎只得按耐下来,又问她:“你真能确定他们是明天夜里动手?”
“能。”她说道:“只要没有别的意外发生,不但能确定是明天夜里动手,还能确定明夜里动手的时辰。”
说完她又看了看边上:“紫缃他们呢?”
少擎指着不远处:“那儿呢!”
就见蔷薇色衣衫的小姑娘正被几个怪腔怪调的人缠着,对方一面拿着枝笔讨好地往她手背上画,一面叽里哇啦地说:“颜色,很漂亮,水洗不掉,必须这个,专门的药水擦洗!画出来,很好看,很美!”
而方才已经走过去的黄绩也被缠上了。
紫缃看到了长缨,不耐烦跟他们扯,手一抽,一个人拔腿先过来了。
“几个外地人,在兜售什么绘在身上的颜料,缠得烦死了!”她抱怨着。说完,又自袖口内取出只符袋给长缨:“刚才在寺里给姑娘请了枚平安符!”
“干嘛忽然请符?”长缨接着看了看。
“您不是夜里总睡得不踏实么,听说这寺里的菩萨很是灵验,可保平安的。”
长缨嗯了一声收进了荷包。她的不踏实连菩萨也帮不了她,但她也不能让身边人失望。
她说道:“说说你们这边。”
紫缃道:“他们是三日前自水路到的长兴,当中有个叫胡老大的,应该就是头儿了。他们所有人都听这个胡老大的……”
长缨听完所有消息,看看周围人群越来越密,遂说道:“差不多了,撤吧。出来这么久,周梁想必已经在客栈等急了。——去把黄绩给叫回来!”
“头儿!”
话音刚落,忽然就有刻意压低的呼声由远而近,一个错眼的工夫,周梁已经小跑到了跟前:
“程啸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大约两刻钟前他派人上客栈里迎咱们来了!现在人就在店堂里,怎么办?!”
第003章 你姓沈?
怎么办?
这还的确是不怎么好办。
此番他们到长兴,成心提前了两日,就是为着避开程啸耳目办自己的事情。
眼下这大清早地被程啸逮着集体出动,而且还是大半夜自后窗出来的,连店家都没有惊动,就算扯谎说来逛庙会,好像也太不把人脑子当回事了点。
“这八成又是湖州知府通风报的讯。这两人沆瀣一气互通有无,也不是一两日了。连夜前来追请头儿,自然是怕夜长梦多,怕咱们在这儿呆久了挖出他什么把柄来!”
周梁话里颇不以为然,还带着几分懊恼。
长缨想了下,说道:“来了就来了,正好我们也该进府了。你们先回去。黄绩——”
“来了来了!”说到这里黄绩已经往怀里揣着什么东西颠颠地跑了回来。
“少擎你们几个走店堂进去,黄绩跟我仍走后窗上楼。”
虽说最安全的做法是所有人按原路返回,可毕竟已经天亮,人多目标大,少擎他们仨走店堂虽说也有风险,但终究程啸的目标是她。
只要没逮着她出去,那么她背地里干了些什么谅他也猜不出来。
客栈这边杜渐二人已经连喝了好几盏茶。
先前那姓周的军士横竖说沈将军还在歇息,杨禅觉得真是骗鬼。
他压低声音说:“营所里将士天没亮就得起来操练,这都什么时候了,他一个正经将领还能赖到这会儿没起来?
“我觉着要么是他昨夜里去城里花天酒地了,要么是压根不肯见咱们。”
杜渐不置可否。不过抬眼瞟了瞟楼上,也觉得这位行事透着几分诡异。
杨禅已有些坐不住,正打算第三次着人去催请,这时候门外忽进来几个人。
为首的是个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一脸正气,不苟言笑。
随后则是个与他年纪不相上下的丫鬟,再往后就是个年轻军士,正是先前下楼来见过他们的周梁。
杨禅见状,连忙起身,冲着冯少擎就拜下来:“拜见沈将军!”
少擎蓦地怔住,接着两颊泛红,看了眼周梁,然后冲着杨禅低斥起来:“有眼无珠的东西!你们来请将军,却连将军什么模样都没弄清楚么?!”
说完他拂袖上了楼梯,大步走了。
杨禅被骂得一头雾水,只觉他走在周梁前面,又生得这么细皮嫩肉地,他不是“沈将军”谁是?
他看向杜渐。
杜渐环臂轻笑:“此人一看就是才出茅庐未久,哪里会有那番悄声潜伏调查官员把柄的城府?这回是你莽撞了。”
别的不说,这姓沈的潜伏在此究竟是不是为抓程啸的把柄也先不提,总之他能够有这番心思,并且还能令得湖州知府连夜送信过来的,八成也不会是什么好打发的角色。
这少年被人冒认了都能红个脸,能有什么城府和经验?
杨禅叹气。
刚抬头,就见楼上房门响起,周梁又出来了,凭栏跟他们招了招手。
他立时便挺了挺腰,拂拂衣袖踏上楼去。
房间是三间打通后又设了门的大房,屋里除去周梁之外并没有人在,倒是里间传来几声响动。
杨禅这次则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先大声唱了号再说:“小的杨禅拜见将军。我等特奉程大人之命前来恭请将军移驾知州府下榻!”
稍顷,帘子就被一只涂着蔻丹的手给撩开了,紧接着先前跟少年进来的那丫鬟就站了出来。
两手勾着的帘子后,又走出个人来,一面拿帕子擦着湿漉漉的双手一面走到屋中央:“怎么大清早的就过来了?”
杜渐目光落到这声音的主人身上,倏地就没法动了。
长缨交了帕子给紫缃,顺眼抬头,看到了扶剑站着的杜渐,微讷之后坐下来,唇角也透着玩味。
“这位是?”她单手支头,斜睨眼。
杨禅见到面前这位竟然就是沈将军,想起先前他才猜测过她因为喝花酒而耽误了晨起,脸上当即觉得有些火辣辣。
此刻见她问话,连忙瞅了眼杜渐,并递了个眼色过去。
见杜渐没反应,又只好硬着头皮替他回道:“回将军的话,这是杜渐。他昨夜里轮值,还没歇息的,反应慢了些,您请恕罪。”
被程啸催着过来迎请的沈将军居然是个女的,这点他确实也很意外,可眼下人家都问起话来了,他杜渐居然还在那里发愣,不想混了吗?!
杜渐收回思绪,再看着面前的沈长缨,缓吸了一口气问:“你姓沈?”
杨禅脸色陡变,腰一梗,恨不能直接跳起来捂住他嘴巴!
紫缃他们也都吃了一惊,没想到程啸身边一个小小护卫居然如此无礼……
包括长缨都愣了有那么一下,接而才笑道:“不然呢?”
杜渐凝眉略想,扯了扯唇角,到此时方俯身施了个礼。
沈将军是个女人他完全能够接受。
大宁建国之前经历了长达三朝的动乱,太祖原是镖头出身,天下大乱时趁势而为揭竿起义。
太祖的两个师姐也是一身的武艺,为了相助师弟大业而下山从武,战时大师姐牺牲,定国后二师姐被封广淑王,这便是宁朝第一代的女王公。
经过百余年的更替,广淑王嫡支最后的继承人人已经于二十年前夭折于襁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