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夫人催他更衣,他抬头道:“上次我交给你收着的那几笔账目,你拿给我,我再去书房对对。”
被程夫人这份得意一刺,他睡不着了。
罗源一个月前说会派人来长兴,但迟迟未到,或许,等沈长缨走后,他也应该找个人把这烫手山芋给转出去了。
雨下到亥时就停了。
亥时的夜色已经格外的深重,由于这场雨,街头的游人也早早安寂下来。
杜渐回房掩门,黑暗里传来转微的噗地一声,火光亮起,接而照亮屋里静立的十来个黑衣人。
杜渐走到屋中,拿着轻薄软甲的青衣人立时行至跟前,将软甲套于他身上。
“谢蓬呢?”他问道。
“已经率人埋伏下来了。”青衣人说完又取来夜行衣,帮他穿上,搁在旁侧的宝剑挂上他腰身,最后再递来面巾。
杜渐将面巾覆上,微顿后又解下来:“去看看沈长缨那边。”
青衣人顿了下:“南康卫来的那位女将?”
杜渐没吭声。青衣人略迷惑,然后朝后方挥挥手,当中便已经有两个黑衣人悄声开门出去了。
屋里依旧有茶,冷暖适宜。
他执起来,立在窗口。
天上流云滚滚,淡月努力地想要逮住云层间隙出来露面,显然也不能成功。
树影摇摇曳曳,在几近全黑的夜色里划出满眼的牛鬼蛇神。
“回爷的话,沈长缨晚饭后散了散步,又喝了会儿茶,就回房了。戌时没到就熄了灯。”
出去的人很快回来了。
杜渐未置可否。
下晌在看到沈长缨自程啸那边偷溜出来的那一幕始终还盘旋在他脑海。
她是南康卫的将领,是谭绍的手下,按照南康卫与地方官接触的惯例,她潜在暗处抓程啸的把柄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
但他仍然觉得她需要以这种手段来抓把柄,显得有些匪夷所思。
他不由想到了即将到来的这件事情。
当然,又或许是他想的太多?
这么隐秘的事情,怎么会让她一个低层将领收到风声?
再怎么说,她不可能会知道今天夜里会发生什么。
想到这里他把撑着窗沿的手收回来,把残茶泼了,挥掌熄了灯。
“走吧!”
夜色渐深,也渐宁静。
程啸看完手里的账,终于也打了个哈欠。
他起身走到门口,忽来的一阵风吹得桌上灯苗一阵乱颤。
他手握在门把上,回头盯着灯苗看了两眼,走回来将它吹熄,然后回去将紧闭的书柜门再次检查过,才掩门走出去。
门下廊柱旁的墨兰在风里抖瑟,他看了一眼,抬脚走了。
长缨藏身在屏门之上已呆了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保持同一个姿势并没有让她不耐烦,虽然吃不准程啸什么时候出来,但时间在逼近,她知道等不久了。
她转头环视了一下程夫人、程湄姐弟以及同知一家所住方向,调整呼吸又安下心来。
根据她对现场的数次推测,以及所收集到的情报,匪徒应该是分开行动的,即程啸这边被制住的时候,其余各人应该是死于同一时间。
不然的话只要其中一个闹出动静,其余人多半会有所所察觉,也不至于全部都死于睡梦之中。
但眼下她不能轻举妄动,暗中不知道藏着多少双眼睛,只要一动,说不定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所以她提前安排了黄绩周梁以及紫缃他们三个分守在程湄姐弟以及同知夫妇住处,少擎在程夫人处,而她则蹲守程啸。
现在只希望大伙能干好自己份内的事情。
杜渐在程啸书房对面的树上。
江南的二月虽不如江北寒重,但晚风唆唆刮着树梢,却反衬得这子夜更加寂静了。
他凝视着走出书房来的程啸,将呼吸控制得更加沉缓。
程啸今夜走得比往常步伐要慢得多,四面真是太静了,从前他也不是没有夜深回房过,但从来没有任何一次像今夜这般透着诡谲。
他像是走在坟地里,并不沉重的脚步声直击心脏,甚至还带着回音。
“沙啦——”
一阵风过,不知何处传来了细微的响动。
他额间略有汗意,清着嗓子,直身准备唤人——府里日夜有人值守,此刻他出门已有片刻,四面还无人前来掌灯引路,本就已经透着不寻常。
但未等他张口,那响动就已开始密集,仿佛看到了他要呼喊似的,很快从断续变成了连续,接而不到半刻,便如同暴雨的前奏,嗒嗒声响彻了耳膜,并自后方紧锣密鼓地追随而来!
第009章 他们是什么人?
程啸心惊胆颤,扭头看向后方,脸色瞬即如土!
一道黑影如同在锁定了猎物的鹰隼一般迅猛地蹿到了他跟前,未等他惊叫,对方已经一掌朝自己颈间猛劈了过来……
屏门上方的沈长缨瞳孔一阵紧缩,呼吸压到几近停止的地步。
树上青衣人扭头看向杜渐,杜渐紧盯着黑衣人掌下的程啸,眸色也如夜般深沉。
但是他们谁都没有动,仿佛谁都不存在似的。
“去搜搜书房!”
面巾底下传出狠戾的四个字,转而,黑衣人身后走出两人直接折身去了书房。
“弄醒他!”先前发话的匪首再道。
身旁人蹲下去,拿了瓶什么东西往程啸鼻前凑了凑,庭前静寂片刻,程啸便幽幽醒转。
接而他一骨碌爬起来,迅速环视周边,喉咙里的声音尚没发出,扶刀的黑衣人已经屈腿半蹲下来了。
“不要徒劳,你叫也没有用,整个院子的下人我都已经放倒了。你媳妇儿还有你两个儿女的床头前,如今正各悬着一把刀。
“只要你喊出一个字,那把刀立马就会割断他们的喉咙。毕竟为了这一天,我也没少提前做准备。”
这是一道稳操胜券般的声音,就连他的身姿也如是。
程啸凝望着他足有半晌,唾液咽下去:“随我去书房,我手头就有五万两现成的银票。”
“五万两!”匪首笑起来,匕首托起了他的下巴:“一个小小的从五品知州,动辙手头就有五万两的买命银票。倘若我不肯,你是不是还能拿出十万两,二十万两来?”
程啸面部情不自禁地抽搐。
“可惜了,我不是为你的银子而来。”匪首扭头看了眼书房,“你收的那个东西,在哪里?”
梁上的长缨双眼微眯,目光也不自觉地移到了程啸脸上。
杜渐保持原来的姿势没动,但仔细看的话,眼神也还是在夜色映衬下黯了些许。
“什么东西?我听不懂你说什么!”程啸嗓子微哑,开始有了些起伏。“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抬头对上匪首目光的他颤抖了一下,没有人不怕死,何况他对自己的未来还抱着那么大的希望。
“我们是什么人,你不是多少都猜到了么?”黑衣人道,“想活着,就把它交出来。”
“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你若怕银票有诈,我也可以给你字画,古玩——”
“我知道你在江南这几年敛财不少,但可惜你就是劫个国库过来给我也填不饱我的肚子。
“不要试图跟我打马虎眼儿,你不交出来,不光是你死,我先从你的次子杀起,一路杀到这知州府里最后一个人为止。”
程啸额头已经冒出了冷汗,在昏黄的廊灯下发出刺目的光。
他狂吞着唾液,急促声道:“我确实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东西,我收的东西多了去了,如果你要的是关于匪情的卷宗——只要你不杀人,你想让我抹掉哪桩我就抹哪桩!”
一把刀刷地一声带着寒光抽出来,瞬间落在他颈上!
程啸惊坐在地上,喉咙里的喘气声如同拉风箱似的。
看到这里,沈长缨已然被疑团包围。
来者果然不是求财,也不是寻仇,但他口口声声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值得他们不惜大开杀戒,也要拿到手的?
她重新往廊下几人看去,并再度握紧了剑柄。
底下在僵持,藏身暗处的杜渐扯下面巾,扭头看了眼身边的青衣人。
青衣人脸上的惊疑却就没他控制得这么好了。“他们居然也是——他们是什么人?!”
杜渐收回目光,沉吟起来。
他们是什么人他又哪里知道?
三个月前他潜入府里,等了三个月等来了花朝节。
这是他绝佳的好机会,他筹谋了这么久,意欲借此机会自程啸手里夺取目标,但却没想到这些人竟然也是为着取物而来!
他看看树下,说道:“去看看内宅。”
青衣人扬手,身旁便有人匿声离去。
“把程融捉过来!”匪首声音忽地拔高了些许,在这寂静的夜里带着几分肆无忌惮的味道,他站起来,睥睨着程啸,“不老实,那就先亲眼看看你宝贝儿子怎么死的,兴许就老实了!”
程啸早已经没了最初的镇定,连求饶声都带着几分失魂落魄的味道。
檐上长缨也在思索。
原先她疑心过程啸合府被杀的另有真相,并不独独是为了劫财或是因为匪徒仇官,但并没有想到它不光不是普通案子,而且看起来程啸还惹到了极不好惹的人,看这人行事老练手法精到,哪里是什么寻常匪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