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缨跨门进来,见程啸顶着双深陷的眼窝立在屋檐,她弯唇走过去道:“大人受惊了。”
程啸迎前两步,郑重地拱手冲她深作了个揖:“在下还未来得及跟将军致谢,倒劳烦将军先移驾过来了。
“此番真要多谢将军的救命之恩,回头在下定将此次事件前因后果细细跟谭将军表明,为将军请一大功!”
长缨随着他的指引进了屋,笑着在窗下落座,说道:“大人想必知道,谭将军治军最是严谨,闻得此讯必然震怒,因此在下已请示谭将军,将留在长兴细查此案,倒要看他们究竟哪里来的胆子敢屡屡冲我大宁的命官下毒手?
“我就是过来跟大人打声招呼的,回头我着周梁在附近找个院子落脚,就不再叨扰大人了。”
程啸心念微动:“将军要搬出去?”
“追查匪贼是我们南康卫的事情,自然不好再给大人添麻烦。”长缨坦然道。
程啸望着她,沉吟未语。
昨夜之事若有内贼,那么绝非等闲人所为,原先他怀疑杜渐,但杜渐身上找不出疑点,于是剩下就只有这个古古怪怪的沈长缨了。
除去她有能力之外,她之前潜伏在长兴的那两日究竟干了些什么,无人知晓。
所以如果一定要有个内贼的话,沈长缨应该是嫌疑最大的那个。
不然怎么那么巧,她就出现救下他了呢?
她究竟为什么要救他他并不清楚,此时她的突然请辞,就更加显得不寻常了。
坦白说就在这片刻之前他还坚定了必须趁早打发她的念头,可她这一请辞……
他想了下,撑肘笑道:“将军这就见外了,在下家眷不多,地方也还宽敞,倘若要是将军不嫌在下招待不周,何不住下来?
“我与谭将军也是多年的老友,您是他的部下,到了我这长兴地界,我还让您住外头,这像话么?
“再说您还是我的救命恩人,留下来也是为着我程某着想,我程啸再不济,也断做不出那过河拆桥的事情来不是?”
说到这里他又愈发和气了,“将军也不必着急,难得来趟长兴,便安下心来先熟悉熟悉环境,回头我着小女去将军屋里给您做个伴儿。
“小女不才,也还读过几年书,认得几个字,别的事情不好说,但有什么要动用到笔墨的,您不妨差遣着她去办。”
如果说留着她在府里不安全,那么放她去府外就更加危险了。
她呆在眼皮底下好歹能看着点儿,这要是出了府,他上哪儿盯她去?
送去的丫鬟被她支远了,他就不信,放着程湄这正经的主人在,她还能好意思撇开?
长缨道:“那怎么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他笑着打断,“这是我程某人该有的礼数,就这么说定了,回头我让杜渐带几个人过去听候将军差遣,事情发生在长兴州,我这个知州也有份,自当提供一切方便。”
有理有据的,长缨似乎也只能点头:“那我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程啸对她的怀疑其来有自,想让这老狐狸释疑几乎是不可能的。
既然她已经跟杜渐谈好了条件,那眼下最快捷的办法就是把程啸所有的怀疑揽到她自己身上。
毕竟她并不忌讳程啸,她的身后有个谭绍,已经足够他掂量着来。
送走了她之后,程啸坐在原位上脑子又转了好几道弯,才唤来扈从吩咐下去:“速去南康卫,打听沈长璎背景!”
杜渐很快就得知了长缨去程啸面前欲擒故纵又引鱼上钩的事情,虽然不意外她的诚信,但也意外她出手如此之利落。
不过还没等他意外完,就已经收到了她的纸条:“这是欠我的第一个人情。”
他勾唇轻哂,把纸给焚了。
焚到一半他又突然熄灭火苗,盯着纸下还剩下大半的娟秀字迹看了会儿,掸去余烬,塞进了荷包。
程湄惊魂一夜,自杜渐出现之后,一副心肠却是又挂到了他的身上,连后怕也忘了,只管坐在房里发呆。
程啸着人前来让她去沈长缨屋里串门,她也有些心不在焉。
“一个小从五品的武将,也值得我去作陪?我不喜欢她,我才不去!”她道。
程啸闻言沉了脸色:“溹姐儿为了你父亲还有你弟弟们的前途至今呆在罗家,你倒好,让你干这么件小事你都不干!
“杜渐他虽然不错,但你母亲说的对,他不过是个武夫,对程家产生不了什么作用,你趁早死心!
“倘若你要任性,那回头我索性将你留在长兴也罢!”
程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下唇被咬得惨白,但未及她答话,程啸人已经拂袖走了。
长缨小歇了一阵起来,并没有等到杜渐回话,周梁却正好披着一身夕阳回了来。
不出所料,谭绍批准了她的请示,但时间不宜再长。
这就足够了。其实她帮杜渐遮掩也并非全为了他,程啸这件事她也还怀着心思的。
黑衣人们虽基本确定后头有背景,但究竟是何背景她并不知情,除去以顾家为首的太子党之外,能与之匹敌的勋贵一党也势力颇大。
但这两党之间又并非界线明显,甚至可以说是夹杂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而这些关系,若不是后来凌家的灭亡,她也不会发现。
所以如今匪贼能捉到则最好,万一捉不到,她至少也要从程啸这个事件里摸清楚京师那边动向。
她叫来少擎:“你找程啸要几个捕快,然后带着周梁黄绩去城里搜查。”
又吩咐紫缃:“上街去买些针线和布头来。”
少擎倒罢了,紫缃惊讶起来:“姑娘难不成还想做针线?”
“不是我想做,”长缨笑着拂拂裙摆,“是回头程湄要来监视我。不找点事情做怎么行?”
第018章 我们私奔吧!
紫缃买了针线回来没多久,程湄就过来了。
看到长缨正在捋绣线,她好奇地问:“将军也会女红?”
“女儿家出门在外,多少总要会一点的。”长缨让她同坐在炕沿。
程湄没说什么,顺手也帮着缠起线来。
她是不太信一个弄枪弄棒的女将会捉针线,但看她十指翻飞十分灵巧,又不由打量起她来。
这一看就忍不住细细相看,一细细相看就又忍不住心下不悦。
她自认生得虽不算倾国倾城,却总算走出去也没有谁轻易能挑出她五官上什么毛病来,但每每看到这个沈长缨,她就总觉得自己多了几分小家子气。
长缨招待她纯属敷衍,自不会理会她在想什么。
追贼的事情交给少擎他们三个她自可放心,杜渐那边接下来理应也会对程啸有些动作。
但她不能把时间全花在应付程湄头上,她只有半个月时间,程啸这边究竟牵涉到什么背景,甚至是陈廷琛的案子究竟有着些什么猫腻,她必须弄清楚。
她猜想杜渐是知道的,但他应该不会告诉她,程啸经过昨夜,就算不知道想必也心里有了数。
那么她又该怎么从他们其中人的嘴里把这内幕挖出来还能不留后患呢?
“湄姑娘请用茶。”紫缃捧茶进来,笑微微放在程湄面前,同时给了个眼色给长缨。
长缨会意,抬手打了个哈欠,侧身歪在枕上闭目养神。
程湄见状起身:“将军昨夜劳累,请歇息吧。”
她也不愿多留,紫缃送了她出来,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紫缃等她人影消失后旋即回到屋里:“程啸派人去南康卫打听咱们了!”
刚刚才挪了个姿势的长缨立时也顿住。
“他若只是随便打听咱们倒是不怕,怕的就是他别有用心!”
紫缃绞着手:“苏馨容她们几个可没安好心眼儿,万一他们两厢一勾结可怎么办?”
长缨也不能再闲适。
她三年里仅凭立下的功绩便迅速跃居于营里的副千户,怎么可能不招人眼红?
苏馨容的父亲祖父都是朝中的将领,她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将门千金,历来便变着法儿地联合其余几个女将针对自己,只是她向来没给她们空子可钻,才没让她们得逞。
倘若知道她在长兴被程啸给盯上,的确是有可能凑一处整出什么夭蛾子来。
别的不说,光是揪着她的来历不放就够让她头疼的了。
“你即刻出府,就称去采办,城门下雇匹马回去找吴妈商议。”她使了个眼色。
紫缃响亮地哎了一声,走了。
长缨靠回枕上,想了想又拿上案头两本卷宗,出了门槛。
三年前那场噩运改变了她整个人生,她在晕迷中醒来,看到的是眼神冰冷的凌夫人以及恨不能生吞了她的凌渊。
曾经武宁侯府里上哪儿都吃得开的她,一夕之间落得人人唾弃的下场,她养尊处优十五年的结局,是凌夫人的那一句“恩义已绝”,以及凌渊抓着她肩膀怒吼出来的那句“你为什么不去死”。
仓惶离京时她身边的几个人也飘零分散,只剩下奶娘吴妈和丫鬟紫缃未曾离去。
当时秋风里她看看天空,也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只断了线的纸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