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婳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谢翎疑惑道:“阿九?怎么了?”
施婳的手轻轻抖了起来,她的声音中带着几许无措和轻颤,慢慢地道:“谢翎,我杀人了。”
“阿九!”
谢翎心里一紧,立即伸手揽住她纤瘦的肩,四下看了一眼,没有一个人,他低声道:“怎么了?阿九,你别怕。”
他就这么半抱着施婳,反反复复地叫她的名字,安抚她道:“你别怕,阿九,我在这里。”
就如之前的施婳,耐心地安抚他一般。
服了寒食散的人,身体会产生燥热,需要吃冷食,饮温酒,洗冷浴以及行路,来发散药性,谓之为“行散”,寒食散有剧毒,若是散发得当,则毒性会与内热一同散发出去,但是散发不当,则五毒攻心,后果不堪设想,即使不死,也终将残废。
而最为特别的一点,则是服散之后,要饮温酒,绝不能饮冷酒,一旦饮了冷酒,很大可能会因此送命。
这些都在医书上面记载得清清楚楚,施婳是反复背诵过的,所以当温酒送来的时候,她刻意将五石散的纸包放在桌上,为的就是引着那位表少爷服散。
待他服散完毕,施婳便把放凉的两杯酒送给他喝下,□□熏心的表少爷并未察觉到丝毫不对,他喝下了那两杯冷酒,再加之当时没有人在附近,若是不出意外,那表少爷大概是难逃一劫了。
当时做来,施婳心中求生心切,尚能强行镇定,如今一脱离困境,清冷的夜风吹过来,她骤然又想起自己亲手做下的事情,霎时间心头清明,后怕不已。
施婳跟着林老大夫学医数载,这双手尚未救人,便已经杀了人了……
她低着声音,喃喃地说着自己做下的事情,情绪低落而悲伤,谢翎默默地听着,忽然一把攥紧她的手,道:“阿九,你看着我。”
施婳闻声抬头,她那如星子一般的桃花目中,满是迷惘和茫然,失去了平日的粲然,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令人忍不住想伸手为她拂去。
谢翎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眼角,认真地道:“阿九,若是今日你不这般做的话,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施婳摇摇头,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谢翎仔细地盯着她的眼睛,声音温柔地道:“阿九,这不关你的事情,是那表少爷命该如此,圣人都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若不是他起了龌龊的心思,如何会有这般下场?”
“阿九,这不是你的错。”
谢翎的语气冷静得近乎漠然,只是声音依旧温柔,仿佛生怕惊吓到眼前的少女,他道:“阿九,你不必害怕,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陪着你的,我绝不会与你分开。”
少年说着这话,神色庄重坚定的,好像是在起誓一般。
两人回到悬壶堂之时,正是月上中天,林家娘子和林老爷子连忙赶上来,两人一左一右拉着施婳仔细看了半天,见没什么大问题,这才松了一口气,两人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林家娘子又问:“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把我们几个给担心的,爷爷在这里转了一个时辰了,坐都坐不住。”
施婳犹豫了一下,将事情简略地说了,林家娘子与林老爷子听罢,俱是十分愤怒,林家娘子更是气得拍着大腿,破口骂道:“丧了良心的狗东西!下流胚子,早晚会有报应的!”
她气得狠了,施婳反倒过来安慰她几句,然后又趁机岔开话题,问道:“伯父和寒水哥呢?”
谢翎道:“我去苏府的时候,让他们在路上去寻你了。”
林家娘子道:“去了就还没回来,婳儿到现在还没吃饭,饿了吧?来,赶紧先用些。”
施婳摇摇头,道:“还是等伯父与寒水哥回来再一同吃吧。”
几人又坐了一会,过了小半个时辰,林寒水与林不泊才返回了悬壶堂,等见到了施婳,两人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林不泊道:“回来就好。”
林寒水道:“我和爹沿着这里往城南的路,一路找过去,没有一点线索,急得不行。”
他说完,林家娘子又把施婳的遭遇说了,林家父子两个俱是十分生气,菜饭摆上了,众人这才开始吃晚饭。
饭吃到一半,林不泊忽然道:“日后苏府若是来请大夫,我们就不出诊了。”
他说着,又看向林老爷子,语带询问道:“爹,您看成吗?”
林老爷子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菜,又喝了一口酒,这才道:“问我做什么?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了的糟老头子,还能去给他们看诊?不去就不去,虽说医者父母心,可是医者难道就没有自个的儿女么?”
林老爷子拍了板,几人心里才爽利了些,开始继续用饭,施婳看了看桌边的林家一家子,心中倍感温暖。
她何德何能,今生能遇到这么好的一家人?
等用完了饭,谢翎与施婳两人告辞,这才一同离开,夏夜的凉风轻轻送来,夹杂着不知名的花香气息,谢翎提着一盏小小的羊角灯笼,低声和施婳说话,声音被夜风吹散,化作模模糊糊的字符,消失在远处。
天上的星子们忽闪着眼,好奇地往下张望,看着寂静的长街上行走的两人,少年侧过头,沉静的目光落在少女的面孔上,带着无尽的温柔,感情就像是暗夜里静静盛放的花朵,只需少女轻轻抬头,便能一眼望见少年的心底去。
若是这长街,永远走不到头就好了。
少年时的谢翎如是作想。
第 44 章
因为在苏府遭遇的事情, 林家一家都让施婳好好休息一日, 第二日不要来医馆帮忙,说是压压惊,施婳实在哭笑不得, 她倒不是很受惊, 反倒是林家几个老老小小都受了大惊吓。
总之最后为了安大伙儿的心, 施婳索性听了他们的话,也不去医馆了, 天气渐渐转暖, 不知不觉间,谢翎的身高又往上窜了一大截,去年的衣裳都不能再穿了,她上街买了些布料回来,准备给他新做几件合适的衣服。
施婳经过柳家宅子时,里头宅门又应声而开, 柳知探了头出来, 咧了咧嘴,冲施婳笑道:“婳儿,又出门啦?”
施婳笑着点头, 柳知又好奇道:“今日还去医馆?”
施婳答道:“不去了。”
柳知顿时一喜,问道:“那你去哪儿?”
“准备去城东买些东西。”
柳知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 扭扭捏捏地开口问:“要买什么?可要我陪你去?”
施婳笑笑, 婉拒道:“扯几尺布罢了,不必麻烦你。”
她说完便要走, 柳知急得直挠头,连忙追出来一步,道:“我陪你去吧,我……我也正要去东市呢!咱们一道去。”
人家的话都说得这样明白了,施婳倒是真不好拒绝,她想了想,答应下来:“那走吧。”
听了这一句,柳知心里立即长舒了一口气,喜滋滋地抬脚跟了过去,连自家大门都顾不得关了,头也不回地提起声音朝后头喊道:“娘,我去东市买酱油去了!”
过了一会,一个妇人声音才传出来:“买什么酱油?一清早叫你去你不肯,你爹现在都买回来了,你这会发的什么疯?”
妇人擦着手跟出来,哪儿还看得见自家儿子的影子?早不知跑哪儿去了,她骂了一声:“臭小子,成天正事不做,就知道东游西荡。”
施婳去了东市,身后还跟了个尾巴柳知,她找到布庄,扯了几尺浅青色的棉布,柳知见了,好奇问道:“婳儿,你喜欢这颜色么?”
施婳正想着谢翎似乎穿这颜色不错,听了这话,便答道:“挺好看,这是给谢翎买的。”
“哦。”就在柳知绞尽脑汁地找话题时,施婳已经请布庄伙计量好了布料,付了钱款,忽然听见旁边店铺传来一阵争吵声,引起了不少行人的注意。
一个娇蛮的少女声音叫道:“你们这是什么破玉?做工这么粗糙,质地又差,还敢要小姐我二百两银子?你也不嫌这银子拿着烫手,心虚不心虚?我还不如送给花子呢!退货!”
这声音听着耳熟得很,施婳总觉得仿佛在哪里听过,但是细细一想,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出了布庄的门,好奇地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旁边也有不少行人驻足看热闹,只见那店里站着一道红色的纤细身影,连珠炮似的冲那店里发问。
施婳忽然便想了起来,这不正是上回庙会见到晏商枝时,他身边跟着的那位表妹?
那少女并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听着玉器店的掌柜赔着笑劝了一句什么,她拧起眉恼怒道:“你的意思是我不识玉,便不配来你们这店里买玉了?”
掌柜的连忙赔罪道:“小姐这说的哪里话?小老儿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玉小姐当初已经买下来了……”
陈明雪气得冷笑道:“买下来便不能退了?你的玉配不上这价钱,你还有理了?”
那掌柜开了这么多年的玉器店,什么大风浪没见过?早就成老油条了,他左右就是不想退钱,进了口袋的银子,哪里还有再拿出来的道理?
掌柜笑眯眯地道:“小姐息怒,咱们有话好说,小老儿不是不讲理的人,您若是觉得这块玉不满意,咱们店里还有别的玉,应有尽有,您尽管挑!挑到您满意为止,您看看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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