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终于将这个谎给圆过来了。周氏在嬴妲看不见处,又漫长而隐微地松着气。
嬴妲只是红着脸害羞,竟然也没分毫怀疑。
不怀疑不过是因着,她确实觉得昨晚有些内热,又好像极为舒适,同夫君在时一样的舒坦,即便周氏不如此说,她也会往这里想。只是,自己竟然让周氏撞见了,又看了身子下边,又嚷得蔚云她也知晓了,还支走了外头的人,可知昨晚是……她涨红了脸,将薄被拾起来,小脸便深深埋了进去,瓮声瓮气地发出了后悔而羞赧的哼哼声。
周氏知道夫人脸皮薄,内帷这些事,但凡提及一句都要脸红许久,何况如今说她夜里……世子爷昨晚仓促离去,也没交代让她扯谎,若非她还有几分急智,早就兜不住了。
而嬴妲想的却是,原来自己对男欢女爱,对萧弋舟,早已饥渴到了如此地步。
怪羞人的。
她前十几年住在深宫之中,生母早逝,年岁尚幼时,天真烂漫,十几岁了仍与诸位皇兄打成一片,没有人教她这些事。但她认识宫中的宠妃,那位宠妃生得是弱柳扶风的孱弱之姿,仿佛走路都要为北风折腰,令宫人们都害怕她教风吹走了,她与大皇兄胡闹,不慎闯入了液浴池,她躲在兽脑漆金的鼓墩后,望见水雾之中,沐浴的美人似往身下塞着东西,口中不住低吟唤着“皇上”,由缓到急,最后无力地趴在池壁上娇喘微微,声音柔酥入骨。那一幕嬴妲记了许久,时至如今也没忘,大约是年岁小时,遇上一事觉得震撼,便萦绕心头难以磨灭。
她后来偷问宫里的嬷嬷,本是试探,嬷嬷却封了她嘴,不让她说出去。只说再过几年,她有了夫君便会懂得。
但她同她的夫君成婚半年了,她偶尔会觉得寂寞,想他,也想他充满爱意的抚慰,却没有到这种地步。她想,或许也不是人人都贪这种滋味的,习礼习儒之人会更加克制些。
因此她没有想到,被周氏拆穿了她的故作正经,原来她私下里也是急色禁不住私欲的,这有些打破她的认知了,令人一整日不住恍惚,偏偏头疼,怎么也想不起昨日的场景了。周氏偶尔将目光转到她身上,她都尤为心虚,不敢打量,飞快地捂着发烫的颊躲避。
周氏好笑又感到有几分无奈。
可喜的是,世子此次抓住了夏侯孝的蛇头七寸,于琅琊山脉以北奇袭了夏侯军队主力,首战大捷,灭敌八千。
不论北漠,还是与西绥僵持数月的夏侯军,都万分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与萧弋舟的军队狭路相逢,正面应敌,即便是倾数倍之兵力,也万无可能拼得过越战越勇的西绥军。而且,若是在地利不察,失之军心之时,恐无法不被重挫锐气。
夏侯孝暴怒,听从部署建议逃窜往南,不慎又遇上一支萧家军,是萧侯亲自率人堵截而来的。
萧侯年轻时没甚大的建树,待儿子十几岁上战场时,父子俩却同时打出了名声,威名震于中原。当其时,戎马倥偬,呼啸纵横,扫敌千万,麾下猛将其数如云,其厉如虎,可以说,夏侯孝甚至可以不顾萧弋舟的军威,但面对老辣的萧侯,仍是忍不住未战先怵。
他曾经捎信给官海潮,共二十三封信,其中有二十二封被妥帖交于官海潮手里,只有一封,被萧弋舟的探子截去了,截去的那封因是贺寿词,不过一片空华无实物的锦绣文章而已,夏侯孝没派飞骑随扈,因此落入敌手并未深究。
熟料萧弋舟手下的东方愈利用此信做了文章,连夜又让子郢调兵回撤淮阳,让官海潮误以为萧弋舟从那封截去的信件之后窥得军机,西绥早已严密防范,窃取之举无力回天。官海潮生性多疑,既起了疑心,后来不论夏侯孝再如何解释,他也坚决据守不出。
好端端一场即将达成的联盟,被东方愈取的轻飘飘一纸贺寿词化解,淮阳兵戈消弭于无形。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东方先生早在数度交锋之中掐准了官海潮的猜忌之心更远甚于陈湛,也摸清了夏侯孝欲借官海潮之手分解西绥兵力,且意图各个击破的野心,如此巧用太极,于其间只需圆滑周转一番,本来为利而合的联盟,也为利而离,不攻自破。
萧家取得大胜,夏侯孝损兵折将,败逃晋州。
东郡晋州是夏侯家百年大族繁衍之地,夏侯孝先祖栖息于此,后几代先祖屡立战功,世袭郡公,到了卞朝末年之时,更利用天下大乱的局势,豢养府兵,私蓄田产,暗铸锋镝,发扬壮大以至今日。
但说到底,夏侯家并非武将出身,尽管后代子孙都强令习武,也终归不是萧家敌手,夏侯孝只有纸上谈兵之能,高瞻远瞩,豪言阔语,实战上确实远逊于萧弋舟。
谋士心知肚明,因而这数月以来,一直想方设法压制夏侯孝的火爆脾气,劝诫他,不可与萧弋舟正面对敌,否则绝无胜理。但压了数月之后,隐忍不下的夏侯孝终归还是爆发了,如今又两头遇伏,心中更是不平。
回晋州三日,他暗借兵符调动四万大军,扬言扫除乱臣萧逆,着手下一青衫文士,又洋洋洒洒写了上万字的讨伐萧氏檄文,连同战书一道,送到了萧弋舟军中。
此次虽然获得大胜,但军中却并未如往常一般举行盛大的庆功礼,萧弋舟仅只亲自带队入山,捕了些猎物回来,与将士分飨,也没赏下美酒来,俨然仍是紧绷着的备战之态。
周清与濮阳达早已于帅帐之中久候世子,濮阳达脾性火爆,战场上横冲直撞,全是不要命的打法,负了伤吊着一只胳膊,绷带挂于颅后。
“此回萧侯孝来,不如先前简单了。”周清道。
濮阳达对着舆图看了许久,鼻孔发出一阵嗤声。
东方先生指着平原沃野,画了一圈,“史载,王战于陵原,九战而九胜。”
帐中静默,铜灯里的火星子跃动起来,舔着周围人的脸。
东方先生道:“世子知道在下的意思,卞朝先武帝,于陵原与西绥人九战,战则必胜,后来又有萧氏领兵,灭了西绥土著,建立都护,方有如今。人都说,陵原是西绥兵之墓地。”
这时的人信奉鬼神的愈来愈少,但即便不信的,对此也不得不敬畏几分,东方先生说道:“在下观山势、观水势、观星象,于我西绥都有不吉,世子如要应战,胜算五五,然恐怕有宵小之徒趁虚作乱,取道间隙,侵我兀勒。”
萧弋舟道:“先生之意是说,如果我执意应战,兀勒也未必会比彭城安逸是么?”
“是。”东方先生道,“西绥是中原同西域之枢,在下担忧的是,有中原人沿西域商道,混入西绥,侵袭兀勒。世子,萧家与夏侯家对峙这么久了,泽南似无动静,这难道不令人感到奇怪么。”
萧煜也道:“世子,东方先生所言在理,不得不防,不如让末将领兵回撤,将夫人安置妥当,世子此时不可轻易应战。”
萧弋舟皱眉,“此事容我见过侯爷再议,替我传书父侯,即刻来见。”
“遵命。”
议事毕,诸将已疲,各自回帐中歇憩。
萧弋舟原本并没有想一举夺下东郡,大肆侵入晋州,至此将北方千里之地完全纳于萧家舆图之中。然而他低估了夏侯孝不死不休的脾性,此战,赢则获利极大,输则一败涂地,实在不是轻易能下决断的。何况没有安顿好母亲妻儿之时,他不得不顾及背后。
送酒的少年又托着酒盏入帐篷来了。
萧弋舟目光一凝,忽然紧紧盯着这个少年起来。
他若是没有记错,上次这个少年似乎隐约说起过他的夫人,并且当时就红了脸。少年提起女人脸红害羞是什么意思,他再清楚不过了。
送酒少年也没想到,他不过是从军师之命,送些薄酒过来给世子,怎么竟会得到世子如此冷待的眼神,盯得人心中发慌。
他还是将酒盏颤巍巍放下,又将漆红木盘上的一瓶药膏送上来,道:“这是军医里某位夫人给的,说是有奇效,能除疤,不留痕。”说着,少年小心翼翼地抬了头,偷打量着世子右脸,那条伤口上可怖的暗红血痕褪了,只还有些蛛丝般的旧迹而已。
说起来,世子之俊,在军中绝对是寻不出第二位的容色绝世,那夏侯孝也是传闻之中首屈一指的东郡第一美男,可少年于阵前遥遥一瞥,夏侯孝身量不高,乏世子之奇伟,那声音也尖酸如妇人,乏世子之气概。如此想来,还是世子更招人稀罕,至少脸不能轻易毁了,那位夫人想得真周到。
萧弋舟拾起了那瓶药,皱眉,“新配的?”
说什么不嫌弃,果然还是嫌弃了。他想。忽然恼火起来。
少年道:“也不是新配的,军中许多人都用过夫人的药,这瓶是剩下的,最后一瓶。”
萧弋舟的脸色更冷了。
用剩的才给他,那就是很嫌弃了!
他捏着玉瓷瓶揣入胸口,极快地起了身朝帐篷外走去。
少年摸不着头脑,以为开罪于世子,茫茫然回想着自己说错的大实话。
夜色如幕,篝火不熄,长夜里一阵风卷着木杆上的旌旗,发出猎猎之音,灌于耳中,有些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