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妲便静静地望着那人背影。
她其实知道,至今仍有许多人对卞朝抱有希冀和怀念。
但作为公主,在王朝没落之时,她也敏感地察觉到,真的,真的回天无力了。
萧弋舟将她脸颊上的嫩肉捏了把,隔着薄纱也被捏得疼痛泛红,她呼痛,要摘下面纱与他理论,好容易出趟门,里三层外三层把人裹得像粽子!
她娇憨薄愠之色甚是可喜,萧弋舟忍着唇角上扬,别过了头去,将雾茫茫被太阳晒得渐渐露出素颜的水面环顾去,双掌扶住了围栏。
水面上风大,风干冷刮得人脸疼,嬴妲往面纱里蹭着,毛绒绒的脑袋露在外边,一双眼偷觑着他一眨一眨的。
萧煜他们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此时也走到了回廊上。
嬴妲道:“这里看够了,咱们走吧。”
他回头,“定都平昌,是陈湛最错的一步棋。”
嬴妲水眸动了下,似乎不想听到这些话,因为身旁还三三两两有人走来,萧弋舟却又道:“倘若西绥举兵入中原,必先扰都城。”
这话说得令人心惊肉跳,嬴妲怔住,小心翼翼地往四周瞟去,幸得无人在意,也无人听见,这种乱世还没彻底平定下来,到处都是妄议时政的文士骚人,百姓都已见怪不怪了。
萧弋舟将嬴妲的手牵住往另一侧走去。
回廊另一头同南湖另一侧岸上,那边有常绿的碧树,长堤一横如青绿之中一点飞白。
嬴妲的心怦怦乱跳。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些,但所要表达的意思,不仅在言语之外。他是在抒发心中抱负么?
嬴妲了解萧弋舟的宏图之志,当年才不敢妄言将他拘住。
但她也只是以为,将来他会横扫北漠,将北漠版图纳入西绥,未曾想过,他或许还有吞并中原之心。
西绥地域之广,犹如海川,人烟之盛,犹如砂砾。举兵南下,凭萧弋舟的军事才干,即便最后平不了中原,总能如夏侯孝之流争得一席之地的。
她胡思乱想了一阵,又抬起头望向萧弋舟。
如果他真要如此做呢,他真要取了天下呢,她,表兄他们都要与他为敌么?
萧煜仍旧不远不近地跟着,等俩人上岸,他对身后人低声吩咐了些事宜,他们折身走了,萧煜则又提剑随他们走上堤岸。
走着走着,嬴妲觉得冬意侵体,有些冷了。
萧弋舟要解披风,嬴妲将他手背捏了捏,“公子衣裳也穿得不多,自己披着才好,别着凉了。”
萧弋舟微笑。
身后萧煜走上前来,一门心思要表现,立即便解了自己的披风要给嬴妲罩上。
登时萧弋舟脸上的笑容便坍裂了,嬴妲往他怀里躲过去,将萧煜好心好意递过来的锦纹披风推回去,萧煜一愣,世子怀里的姑娘钻出来,嘴唇一张一翕的,软红娇媚。
“我不要别的男人穿过的。”
萧煜呆住了。
萧弋舟舒坦了,哈哈一笑,心满意足地揽着嬴妲往前走去。
萧煜窘迫地跺了下脚。
*
逛完南湖,萧弋舟又让马车绕城走了一圈,马车走得极慢,嬴妲始终便睁着水灵圆润的大眼睛,望着窗外,像个不谙世事的稚子。
天色渐暗,到了赴约宜阳县主的时辰了,萧弋舟让马车停在幽静处,看着怀里的人,道:“你不去么?”
嬴妲小声道:“腹痛。”
“怎么了?”
他皱眉,俯下身,大掌按住她的紧紧捂住的腹部揉按,嬴妲痛得花容失色,娇态婉转横陈,犹犹豫豫似不好意思告诉他,萧弋舟黑眸沉沉凝着,嬴妲自知瞒不住,才道:“可能癸水要来了。”
“胡说,”萧弋舟道,“你才过去多久。”
嬴妲道:“我天癸素来不准,有时一月不来,有时又来好几回。”
萧弋舟眉间锁得更紧。
他倒是听闻过女人来癸水腹痛,他父侯后院的凤姨娘,便常以此借口骗他父侯前去关怀。
“今日不赴约了,我送你回去。”
萧弋舟将她抱到腿上,手掌为她揉按腹部,嬴妲羞臊不安地乱扭,柔软两臂将他的腰搂住,细声道:“君子一诺千金,怎能不去呢。我信你。我会乖乖在家等你。”
她抬起手,吃力地攀上来,在他绑着猩红发带的后脑勺上抚了抚,顺毛。
第27章 县主
萧弋舟见过凤姨娘来癸水时疼痛几欲晕厥,虽不能免除她刻意伪装加重病情, 但对此脑中始终有印象, 以为是件要命之事。
“每次, 都如此疼?”
他目露柔色,认真地询问她, 是不是每次来癸水都疼得厉害。
嬴妲早快装不下去了,脸色一红, “也不是, 偶尔会很疼, 休息会便好。”
他沉静着,手掌在嬴妲腹部继续揉按数下, 暮色渐染, 西天犹如一团赤火滚落, 将马车之中一切映得彤红, 使嬴妲的双颊更增丽色。
“我让萧煜送你回去,早些睡, 不必等我。”
嬴妲点头, 在萧弋舟欲起身下车之时, 猛将他广袂一拽,他因为诧异回头, 眸子里微微携了丝困惑, 嬴妲定定地与他对视, “饮酒都需小心。”
萧弋舟道:“妇人而已, 焉敢算计于我。”
说罢他掀帘而出, 跳下了马车,改换马匹,窗外传来列马长嘶之音,随之马蹄飒沓而去,如流星消亡于闹市间,嬴妲绞着手指默默坐回来,马车再度驶动,往深巷子里慢悠悠地踅了进去,仿佛唯恐走快点,颠簸点,会惊了嬴妲,让她更难受。
也不知道是谁刻意吩咐过的。
回了驿馆,鄢楚楚便在后院天井处等她,夜色如水,古藤时卉朦朦胧胧笼了道银纱,鄢楚楚见嬴妲慢慢摘下面纱,脸色稍缓和了一些。
面纱勾住了嬴妲发髻后一根步摇,她吃痛地哼了一声,手胡乱地解着,越解越拧,她只好可怜地朝鄢楚楚求助,鄢楚楚怒意俱散,轻笑几声走上前去,伸手替嬴妲将挂在步摇上的面纱带子解了。
嬴妲知晓鄢楚楚因何不快,面露惭色。
果然,鄢楚楚拿着面纱退后两步,又沉下脸来,“你答应过,不会央着公子带你出门。”
嬴妲忙解释,“他自己要带我出去的,我没求他。”
鄢楚楚凝了脸色,“你倒会狡猾,钻空子了,我说那话什么意思,你不傻也听得明白了。我是让你安分些。”念及身份,又不得不缓和语气,长叹了口气道,“软软,你的容貌太过招摇,公子明知,所以作画也刻意与你的体貌形态大反其道而行,他既然肯带你出门,是真的怜惜你,话我一个奴婢不好多说什么,多事之秋,你为他枕边之人,必得好好劝诫一二。”
见嬴妲低着额面文静地沉默了下来,又道:“时势不同以往,待回西绥,你可日日与世子游山踏水去。我只是怕,倘若你的脸被官海潮,或是前朝那些识得你之人认出来,若有人知道前朝公主在世,后患无穷。”
“我知道了。”
嬴妲点点头。
又是这话,鄢楚楚待要再说,嬴妲轻轻地弄了衣袖,道:“只是家亡之后,还没好生打量平昌城,今日了了心愿,以后,我再不出去了。”
她垂眸往回走,鄢楚楚也蹙了细眉,怕自己言重了。
天色这么晚了,厨房里还传来咚咚剁鱼刮鳞之音,嬴妲腹空,走入厨房要寻些果子点心果腹,见大晚上烟绿还在刮鳞,砧板上除了正刮着的,另外躺着一条黄花鲈。
“今早上才买回来三条黄花鲈,哎,别碰!”嬴妲伸手要戳一下,被烟绿制止了,那鱼尾巴一甩,险些甩得嬴妲一脸水。
烟绿将她推开,叉腰盯着嬴妲,“还要碰我的锅台?”
“不敢。”
烟绿笑着戳她脑门,“不敢最好。”
嬴妲又将烟绿手上的,和砧板上的鱼数了数,确实只有三条,没有多的了。
烟绿又回身去刮鱼鳞片,嬴妲悄然举步要走,烟绿回头说了声,“等会我煲汤给你喝,先回屋小憩。”
嬴妲“嗯”一声,答应了,扭头回屋。
天色更暗,乌云遮住月光,庭院深深,荫蔽矮舍,嬴妲走到书房去,将画架上的美人图又看了几眼,这是官海潮送来的那幅,至于给鄢楚楚画的,大约已作为回礼赠予官海潮了。
书房陈设简陋,而且住了许久也不曾添置些什么,因着萧弋舟是绝不会久住的。以往嬴妲还在幻想着,可否与他一道留在平昌,可与天下义士做内应,但今日水榭之中一席话,让嬴妲再不敢如此设想了。
依萧弋舟的胆识气魄和志向,举兵讨伐陈湛,是迟早的。
桌案上摆着几本书,主人不苛求端正,肆意一放而已,嬴妲捡起一本来,是本诘屈聱牙的古文兵书,上头有朱砂笔圈注,评析详尽,密密麻麻如针脚扎在书页上,嬴妲读不懂,便又小心摆还到原处,尽量不让萧弋舟发觉他的书被人动过。
她走到书房门口,额尖抵住冰冷的窗棂,寂寞起来,忍不住开始想。
想风荷亭对一池残荷,俩人眠风枕月,推杯换盏,相谈甚洽的画面,她一时烦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