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眯了眼睛,目光如利剑一般,劈空开刃地朝我看过来。我虽然胆子不够大,但也没有让他吓唬住了的道理,只敛着云袖毫不在意地往下看,唇角挂着一抹恬婉闲凉的笑。
英王适时地开口道:“事情既已说到这份儿上,必得查清楚说明白,将罪魁祸首揪出来才是真正周全皇家颜面。不然,老这么暧昧不清,众说纷纭,出了宫还不知要传成什么样子了。”
姜弥恨恨地斜睨了英王一眼,大甩阔袖不甘心地回自己坐席上。
嬿好冷眼瞧着我们言语交锋,待到诸方缄默,她也不多言语,只抬起缎袖拍了拍手,便有禁卫押送着曼倩和青女上了殿。
昭阳殿里孟姑与嬿好已将道理都跟她们讲清楚了,况且她们深知自己的家眷都在意清的手上,也不敢胡言乱语,虽然在这大阵仗下略显瑟缩,但说起话来倒镇定清醒得很,吐字清晰,句句凿凿。
只是当她们说到是受了姜紫苏的指使时,满殿的视线乌喇喇地落到太后身后,姜紫苏气得浑身发抖,伸手指向两个绣娘,清泠泠地道:“你们血口喷人。”她这般说着,唯见妆容清妙,指尖莹白,更显得楚楚动人。
青女受了孟姑的教导,等的便是这一刻,忙“咚咚”连扣了好几个响头,泣涕涟涟地说:“紫苏姑娘亲口对奴婢说得,只要太子出事了,朝中老臣必会劝谏陛下纳妃,只要她进了后宫,当了娘娘,就让我们二人做体面的大宫女,再也不必对着针凿绣活。”
姜弥冷冷说道:“两个宫女,无凭无据,便这么空口白牙的,谁知是受了谁的指使。”
宜川姨母抬袖饮了一盅茶,只闲漫散淡地说道:“事情既然牵扯到了紫苏姑娘的身上,为了避嫌,姜相还是少说些话罢。瞧瞧人家吴越侯和沈寺卿,同样事关自家姑娘,人家怎么就这么沉得住气呢。”
闻言,沈槐与意清对视了一眼,便道:“君王面前,自有圣断,哪里就轮得到我们当臣子的说三道四,横加干预。”沈槐话从来不多,但不开口便罢,一开口必是字字珠玑,直往人心肺里插。姜弥果然变了颜色,凛然地怒视他。
说起来,我的这位叔父,虽说来自吴越,不曾涉猎朝政。可人却端的玲珑剔透,他只虚长了意清四岁,可不论是心智城府,还是处事的老练程度,都远在意清之上。
萧衍不理他们的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只将缠锦着缎的胳膊横搭在案几上,散漫地问嬿好:“紫苏姑娘说这两个宫女是在污蔑她,你可有更确凿的证据?”
事到如今,姜紫苏饶是再情迷心窍,也察觉出端倪来了。她半分情痴,半分恨意地遥遥望着萧衍,几乎要将银牙咬碎。
嬿好敛袖躬身,让内侍端了两方针化纹双层七子箧上来,里面各放了两枚碧玉簪子,玉质通透,莹然无瑕,另坠下一个圆润幽亮的绿玉珠子,更显华贵。
“这便是这两个绣娘所言,紫苏姑娘用来收买她们的东西……”
姜紫苏眼波一横,清澈道:“那根本不……”她倏然住口,只目光锐利地盯着箧盒看,再说不出话来。
这自然不是她的东西,她又怎么会傻到用自己的贴身钗环去收买人。那是我穿凿杜撰出来的东西,关键就是簪子上坠下来的珠子,绿玉珠子,绿珠。我默然看向太后,她是萧衍的生母,是大周的太后,我的恨意再深,也不得不给她留最后一份颜面。
姜紫苏一定看懂了这东西,她瞠目结舌,只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目光盈盈地盯着太后看。可太后依旧坐得端正,目无余光,自始至终都不肯多看她一眼。她心思向来清透,只将视线巡弋在太后和萧衍之间,已大约明白了几分。又见姜弥沉定地看她,恍然间,冷冷地连笑了几声。冰雪般清冽而寒凉的笑声辗转落于静谧的大殿之上,显得诡异至极。
“是我又怎么样,我就是想让太子死,我就是看不得皇后这副样子,沈孝钰,你要不要脸,普天下人尽皆知,你是萧怀淑没过门的妻子,你以为现在大家都不提了就是都忘了吗?”
我掩在袖间的手不自觉地抖起来,只觉全身血液都涌到了头顶,耳边轰隆隆的狂声大作。萧衍握紧了拳头,冷声道:“把她的嘴堵起来。”
侍奉在侧的内侍都是极灵敏的,立时便用绢布塞进了姜紫苏的嘴里,她被挟制住,只能嗡嗡地叫着,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秋吾姨母看戏似得将视线从姜紫苏身上移到自己娇艳若桃夭的指甲上,慢声细语道:“《毂丰鹂鸟图》果然绣的颇有深意,难怪又是大周国祚,又是子嗣,紫苏姑娘待陛下还真是一番苦心,只可怜了太子,还在襁褓中,便要受这种罪。”
萧衍的脸像刚从冰雪里刨出来的一样,寒潇至极,“今日当着诸位皇亲和大臣的面儿,朕便将话说清楚。南方匪寇屡禁不止,北边儿突厥又不安分,大周内忧外患,国库空虚,光是应付这些战事已捉襟见肘,并没有多余的财力来给朕择选秀女佳人。朕意在江山社稷,不愿耽于美色,今日便下旨废止选秀事宜,若再有人在这上面动不该动的心思,别怪朕翻脸无情。”
在君王的雷霆之怒下,众人皆离席拘大礼,唯有姜弥,拖曳着繁匝的朝服袍袖,慢吞吞地离席,只潦草地点了点头,便随众人退回了席坐。
新年伊始的家宴便这样荒诞收场。我揽着大红的珍珠缎纱,在方辰殿的回廊里快步追上萧衍,抓住他的胳膊怒道:“你明明早就知道了,为什么还在我面前装傻?”
萧衍冷淡地回眸扫了一眼紧随其后的魏春秋,后者便乖觉地带着一众侍从默然退下。
蜿蜒漫长的回廊里只剩我和萧衍两人,他扫落了我抚在他胳膊上的手,冷声道:“我若是拦着你,不让你这样做,你嘴上不会说什么,心里会怨我恨我更深,是不是?”
第82章
我被说中了心事,顿觉气势矮了半截,再看萧衍莫名多出几分心虚,讪讪地后退半步,低声问:“可你既然早就知道,也该知道是姜紫苏在害润儿,你是润儿的父亲,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人存在?”
他俊秀的面容笼上了一层极淡抹的阴郁,有一瞬的黯然,但稍纵即逝,转而便生出了冷硬的轮廓,极慢极慢地对我说:“我不只是润儿的父亲,我还是皇帝。”
回廊幽深而绵长,只开了几个狭窄的小窗,冬日并不鲜亮的阳光透进来,显得昏暗而沉蒙。我半仰了头去看他,那清逸秀昳的面庞蒙了一层极晦暗的飞尘,近在咫尺,却看不分明。我拖曳着繁冗的长袖后退了几步,喉咙里发痒,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是呀,他是皇帝,这已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回到昭阳殿时,孟姑来问我,该如何处置曼倩和青女。我未曾接话,只问她:“太后那边有信了吗,要如何处置姜紫苏?”
孟姑踟蹰道:“太后只将紫苏姑娘软禁在了祁康殿的后殿,听宫女议论,说是姜相请求饶她一命,他自会将紫苏姑娘送到静慧庵带发修行,闭门思过,终生不得出。”
嬿好冷笑了一声,讥诮说:“毒害太子,便是这么不痛不痒的处置?大周的宫规律法何时这么松泛了?”
穷我所能,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我顿觉伤戚,只寥落无趣地道:“谁让人家是姜相的掌上明珠,有她的父亲护着,谁又能拿她怎么着呢?”
嬿好往我身边靠了靠,忧悒地说:“若是先吴越侯还在,他也一定会护着姑娘,绝不会让人这样欺负咱们。”
是呀,如果我爹娘还在,他们一定会心疼我,会维护我,就算拼了命也不会让人来欺负我。可是他们不在了,上穷碧落揽遍人世也再找不到他们的踪影了。原来人死如灯灭,古来长寂寂,便是再怎样的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也唤不回他们了。
从前,我怨父亲做错了事,可是现在才发现,那个一直被我怨的人才是我最大的依仗,才是最疼爱我的人。
孟姑拉扯了嬿好一把,责难道:“娘娘已经够伤心,你就别再火上浇油了。”
嬿好见我双目蓄满了泪水,亦有些自责的神色,蔫蔫地拽了拽我的衣袖,“可好歹这姜紫苏再也没有机会入宫了不是,姑娘的心腹大患也算除了。”
我凄清地勾了勾唇角,“润儿的事情便也只能这样了……”我转身看向孟姑:“曼倩和青女,赐她们一杯牵机。”
孟姑瞠舌看我,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狠。
我敛着刺绣繁复的霏织丝祎衣慢慢从绣榻上站了起来,望着窗外裹在雪中的琼台瑶阁,说:“本宫想留她们一命,毕竟只是受人指使。可事情闹得这样大,阖宫人都看着,若是连谋害太子这样的罪责都能轻纵,那么将来还会有更多有恃无恐的人。”
孟姑低躬了腰背,连连称是。
“让昭阳殿所有的宫女和内侍都去瞧她们的尸体,告诉他们,这世上多得是能作恶不受法令责罚的贵人,可偏他们不是。受了人挑拨指使做出错事,人家只顾自保,可没有余力去救他们。”
嬿好弯身为我理了理缠绕在桌脚上的丝缎,忿恨道:“还是咱们疏忽了,只顾着去清理在姑娘身边伺候的宫人,没料到两个绣娘还能掀起这样大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