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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头月向西 完结+番外 (桑狸)


  孝钰劈手将食盒夺回来,瞥了他一眼,“你说的可真够不好听的,谁跟你说他就不行了”,她有些许哽咽,却仍倔强着说:“就算阎王爷真想收他,也得给我还回来,凭什么。”


第70章 番外——沉根并蒂上
  小郎将吃了个瘪,蔫蔫地不敢出声,倒是手脚灵巧地把门推开,引孝钰入殿。外面本就阴雨连绵,天光暗淡,透过重重绣帷照射进去,寒涔涔地落在了春凉里。太医正在榻前替萧衍诊脉,他垂头捂着嘴咳嗽,被从殿门涌进来的天光一耀,不禁抬头看去,见孝钰裹着棉袍拿着红木食盒走进来,一双眼睛在灰蒙蒙的殿宇里显得格外莹亮。
  他有些微的愣怔,以为自己已病入膏肓出现幻觉了,但听见小郎将清晰的声音穿透沉闷的殿宇传过来:“贵女,您小心些,地上有些滑。”
  青石板的地面光可鉴人,她脚底沾了些水,果然踉跄着滑了一下,忙双手护住那食盒,抱在怀里。
  “衍儿……”
  萧衍反应过来,气息沉弱的声音不由得放大了几分:“你来干什么,快出去!”
  太医站起了身,亦上来拦住孝钰,“殿下这病可传染,贵女勿要再往前了。”
  孝钰眼睁睁看着自己与萧衍中间隔了十多步远,他穿着流光蓝的软缎寝衣,颓然无力地靠在床榻边缘上,一双手搭在膝盖上,俊秀的面庞消瘦了许多,下颌尖尖,有着愈加精致的弧度。
  她将食盒放在太医的手里,有些难受地说:“那你把这个给晋王。”
  内侍手脚麻利地抬了沉香木供桌过来,堪堪放在床边,太医打开食盒将里面的汤面取出来。白瓷碗上蜿蜒粘粘了几道油渍,细滑的面条裹成了一个面团子,无限狼狈地躺在碗里。
  孝钰有些懊恼:“都洒了。”
  萧衍的目光沉甸甸地望着这一碗面,眸中静敛若沉水,全然汇聚在了那上面,他极为专注且真挚地说:“即便是洒了,我也爱吃。”
  他果然拎起筷子慢捻细挑地吃完了整碗的面,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挂在惨白的面颊上,仿佛吃一顿饭于他而言已是极艰难的事。站在一旁的魏春秋拿起锦帕给他擦了擦汗,听他道:“你送沈贵女出去……”他默然看了看窗外天色,渐渐黑沉了下去,又道:“给她找间干净的厢房住一晚,明天一早派禁军送她回长安。”
  孝钰想要跟他说几句话,但见他一副油尽灯枯疲乏至极的模样,魏春秋站在他身侧已悄悄从广袖里伸出手朝她摇了摇,孝钰强忍着满心的不安,和缓地笑道:“那你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外面雨势大了些,渐成磅礴,她站在油纸伞下,望着夜幕降临时散乱在行苑里昏黄幽若的光,蓦然想起,第一次见萧衍也是这么个下雨天,他小小年纪,坐在书房里,捻着书页,一副老成到让人想扇他耳光的表情。
  他下颌圆润小巧,鼻梁高高,一双墨瞳黑晶石般幽亮,所谓天人之姿也不过如此了。
  真是奇怪,孝钰想着,那次她初入宫时下雨,这次她来找他又下雨,仿佛他们两聚在一起是一件多么令天地哀伤的事一样。
  她由小郎将引着刚走了几步,忽听身后缭乱声起,众人慌慌张张地进出,刚给萧衍诊病的太医挎着药箱出来,召来了内侍:“快去给宫里递个信,晋王殿下怕是不行了。”
  孝钰心中一颤,将油纸伞扔了忙跑回去抓住太医,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来,将原本就素净的脸面洗刷得愈加惨白:“这怎么可能,你是太医,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太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深沉持重,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的伞往孝钰这边移了移,喟叹道:“实在回天乏术啊。”
  孝钰紧咬了咬下唇,反身跑回了萧衍的寝殿里,殿里众人已散了个干净,萧衍躺在床榻上双眸紧闭,仿佛已陷入了沉睡。魏春秋在收拢着刚才盛面的食盒,不住地抬起胳膊擦一擦脸上的泪。孝钰傻愣愣地盯着那食盒看了一会儿,里面露出一角素白纱包,她想起那老板说过的话。
  “老一辈人配了这么个药包,有病治病,没病预防。”
  既然太医都无法子了,那么死马就当活马医吧。她扯下面纱,上前去将药包拿出来,在魏春秋惊诧的神色里,吩咐他和紧跟在后的小郎将,“你们去找一个药炉和药盅,再取一些干净的水来,要一整罐够我煎药用。”
  魏春秋哽咽着老泪纵横:“贵女,老奴知道你待晋王殿下的一番心意,可太医都说……”
  孝钰沉声说:“阿翁,你活了这些年岁,该知道什么事情没到最后一刻都不能下定论的。太医说了又怎样,太医又不是神仙,他说活不了便活不了吗?晋王还有一口气,我们就忙不迭替他把坟坑刨好,跟着守着哭吗?这药包管不管用我不知道,但总好过眼睁睁等死。”
  魏春秋咬了咬牙,抹干净了脸上的泪,点头道:“老奴这就去准备。”那小郎将也忙不迭地点头,“还有黑炭,这殿里一定得烧得热乎乎的,越热越好,我娘说只要人不冷老天就收不走。”
  见两人出去了,孝钰拿着药包走到榻前坐下,垂眸看着萧衍。外面雨水打到窗棂上,哗啦啦地落下来,这声响愈发趁得殿宇里静谧。箫衍眼皮微颤,幽幽地睁开看着孝钰,秀美的面庞上不似往日冷冽如冰,却有着无限的温柔:“不是让你走吗?怎么又回来了?”
  孝钰顾不上许多,去被衾下摩挲着寻他的手,冰凉沁骨,好像这满殿烧着的炭火,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暖能浸入他的身体里。
  她不知觉地哭了,眼泪正掉在他的手背上,“衍儿,是不是我将你害成这样子,那天要不是你替我挡了那么一下,你也不会被传染,你现在还好好地在宫里。”
  “你说什么傻话”,萧衍唇角微勾,涟起一个恬暖的笑意:“若真是这样,那么这倒是一个不错的买卖。你活得那么快乐,那么无忧无虑,而我呢,我活得太累,太绝望了,连上天都觉得,跟我比起来,你才是应该活下去的那一个。”
  孝钰抱着他的手,拢在自己的怀里,吟吟泣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生的那么好,那么聪明,那么多姑娘都喜欢你,老天给了你这么多好东西,他一定是喜欢你的,不会忍心这么早就把你带走。”
  萧衍闭上眼睛笑了,“你怎么会懂,我曾殷切地期望过母亲能爱我,我以为只要随了她的心愿念好了书她就会爱我,可我慢慢发现,在她的眼里我永远都只是一个帮她平地登高的工具,我的喜怒哀乐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功课,只有父皇喜不喜欢我。还有我的兄弟们,我们表面上兄友弟恭,互相谦让,可是大家心里都明白,真到了动真格的时候,谁也不会让谁,并且恨不得掐死对方,只剩下自己。”许是觉得自己大限将至,卸去了往日的伪装,将心事一股脑地全倾诉了出来。
  孝钰看着他发白的唇角,微微嗡动着,突然明白了,他是跟怀淑跟这宫里任何一个人都不同的。怀淑向来温润如玉,谦和躬逊,他待人如春风和煦,从来不会因为旁人的无礼而恼怒。那是因为在他的心里,从来都不需要别人来迁就他,来爱护他。他所施与人的从未想过要人施与他。寻常百姓家的情怀一早就被他摒弃在外,不奢望,不渴求,所以才不在乎,才能滴水不漏,永远周到。
  就像萧晔,他会跟兄弟争抢点心,争抢父皇的宠爱,争抢着一切鸡毛蒜皮的东西,是因为他亦早就明白了,生在了帝王家,亲情便是天边高悬的孤月,永远可望而不可即,既然情得不到,那就去抢一切情以外的东西。
  可萧衍是不同的,他的心是柔软而敏感,他渴求这世间的真情挚爱,他亦有心机,有城府,但在他内心深处划出了一方天地,将他所渴求的情安安稳稳地放在了里面,不染尘世污垢,精心地保护起来。每失望一分,那方天地便晦暗一分,直到最后将他自己折磨的心伤哀痛,难过不已,可还要用冷冽寒凉的外表去掩饰。
  他身边有那么多亲人,可却没有一个发现,他那张平静沉默的面容之下,心已经伤痕累累。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聪明的人,可现在却清透至极,能准确地读懂萧衍的内心,或许,是因为在骨子里他们是一类人。孝钰为这个顿悟而惊讶不已,两个性格千差万别,甚至没有一处相似地方的人,在骨子里其实是一类人。都渴望真情至性的爱,都习惯了用各种面具去隐藏自己的本心,她故意在平时装的那般洒脱,但其实,内心贪婪得很,要身边人爱自己,且这爱决不能掺杂半分杂念。
  “衍儿”,她盯着双眸紧闭的萧衍,不知他还能不能听到:“你若想要别人来爱你,那你就要咬牙活着,不管活得多艰难,多痛苦,都要好好地活下去,还要活得比谁都好。你活成了一盏明灯,活成了天上璀璨耀眼的太阳,到时候谁也不能忽视你,谁也不能再来践踏你的心。可若你就这样死了,过不了多久你所在乎的人就会把你忘了,他们可能还会去爱别人,把你苦苦渴求的东西给了别人,你甘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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