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也动了些恻隐之心,不禁悲悒道:“但愿寻叶行苑的那些太医们不是酒囊饭袋。”
孝钰从父母的房间走到自己的闺房,只觉院落安静的很,侍女仆人们都没了往日欢语,一个个如临大敌,拿药汁往院子各处洒,更加频繁地擦洗器皿厨具,连洗衣的次数都多了。她在自己闺房窗前坐了半日,见天边聚敛着暗沉的铅云,如浓墨般的颜色快要滴下来。
嬿好给孝钰端了一碗燕窝粥,瞧着要掉下雨的昏沉天色,叹道:“这一下雨,怕是疫症会传的更厉害,至今都没听说有得了疫症能活命的……”
她在那一瞬脑子原本是空的,如同扯碎了的浮萍游线,不成形散乱着,根本不知该想些什么。但就是突然的,冒出来一个念头,她得去寻叶行苑看看他。这样阴霾压低的天气,萧衍的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又生着重病,他一定很孤独。他素日那么孤凉冷漠的样子,好像这世间从来都没有什么事值得他在意,能让他动容。
可是这样的他,会偷偷摸摸去佛堂看她,给她抄宫规,陪她回家,还替她挡住了那个撞向她的患了瘟疫的人。他在聚缘楼里的那个笑容淡抹得像是一片随时可以掠去的云,可却在她的脑海徘徊缭绕,久久都挥散不去。为什么会有人那样倾城绝代,好像占尽了世间芳华,却又总是好像揣着满腹的心事,轻易不曾展颜。
她眼中的世界那样温情美好,难道看在他的眼里,便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吗?
孝钰的心中流转过许多,那个念头却越来越深,她要去寻叶行苑看他。她让嬿好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絮语了一番,嬿好陡然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孝钰,“姑娘,这不行,你不要命了。”
她慌忙捂住嬿好的嘴,看了看外间各司其职的仆人,低声道:“我去看他一眼,立刻回来,你替我掩护着,千万别叫爹娘发现了。”
正说着,春枝那娇滴滴的声音传进来:“姑娘,姑娘,奴婢寻了些话本过来,给姑娘解解闷。”青芝兰叶的幔帐被掀开,春枝怀里抱着些半旧的话本走进来,孝钰忙横了欲再劝些什么的嬿好一眼,冲春枝道:“你把话本放下,去厨房寻些栗子放在炉子底下烤了,咱们边看边吃。”
春枝一听忙高兴着应了,“还是姑娘聪明,这样连晚饭也省了。”忙又打了幔帐快步跑出去。
嬿好担忧地扯了扯孝钰的衣纱,想劝她两句,又怕让外间的人听到,只得压低了声音道:“听说寻叶行苑那边情况不妙,每日都要抬出许多尸体,就地焚化,惨的不得了。”
孝钰正从小箧柜里找出些银锞子放进荷包里,听她这样说只怔了怔,从檀木桌面上掠过的视线一时有些散乱,连握着银锞子的手都微微发抖。
她呆愣了一阵,心里也有些怕,却强撑着不露怯,反倒轻笑着去安慰嬿好:“你忘了你姑娘我是什么命了,凤尾星命,还没当上皇后呢,老天哪会让我这么轻易死。”
她其实觉得这些命理信不得,但当自己实在怕的厉害时,也愿意拿出来壮壮胆。
孝钰故意换了身不显眼的玉色襦裙,裹着臃肿的雪毛领绵袍,趁着下人们不注意从后门溜了出去。她本想赶在城门落锁前出城,但在东盛巷上走了几步,又转身去了广和巷。聚缘楼已锁了门,这条街上的买卖行当都关了门,往昔热闹的盛影如今只剩下几片枯黄的落叶在街心旋转飞舞。
她笃笃敲着木门,听见里面有人活动的响声,忙大喊了叫道:“老板,你开开门,我就想买一碗面带走。”
里面传出来回音:“姑娘,如今疫病横行,我是不敢再开门了,我劝你也快回家去吧,这时候还吃什么面呀。”
天边传来轰隆不绝的打雷声,檐下随风飘摆飞散下几滴雨,正落到孝钰的手上。她顾不得身后愈加阴郁的天气,从荷包里掏出银锞子从门底下的缝隙里塞进去,“老板,我就想买一碗面,多少钱我都给你,这些够不够……”她又去摘发髻上的金钗玉环,连同手上的翡翠镯子也一同塞了进去。
里面似是有人在叹息,拆开门栓将门打开,老板探出脑袋警惕地看了看街面,把孝钰拽了进去。
熬面汤的大锅上飘着轻烟白雾,老板拿大筷子搅着面,无奈道:“我就没见过你这么死心眼的姑娘,不就是一碗面吗,吃不吃的有什么要紧。”
孝钰呵呵笑了笑,不敢跟老板说自己要把这面带去那里,生怕说了他又要把自己轰出去。便四处看了看,扯些别的话题:“疫病来的猛烈,你这买卖也做不成了。”
老板叹道:“买卖做不成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命啊。我是觉得长安到底是天子脚下,再乱也乱不出天去,总得有人管,不然,早就回老家了。人都讲究落叶归根,就算是死了也得死在自己的家乡不是。”
孝钰一时也有些悲戚哀悯:“算起来我老家也是吴越,却从来没去过。”
老板将面舀出来放进碗里,又打开食盒搁进去,想起什么,从角柜里找了一个素纱包团出来,一齐放进了食盒里,“姑娘,看在咱们是老乡的份上,给你一个我祖传的药包。咱们那边郡县几乎年年都会有疫病,世道不太平,匪盗杀了人就把尸体往河里一扔,等到来年开春那些腐烂了的尸体连同脏水四处流散,就会生出来疫病。老一辈人配了这么个药包,有病治病,没病预防,姑娘你带回去,世道不好,多保重吧。”
孝钰向老板道了谢,左手提溜着食盒,右手打着油纸伞出了门。雨下得大了些,水柱绵绵落下,如同穿起线的珠子,细密地在天地间织成了一道网。
她走到城门处,见千牛备军守卫严密,只许出城不许进城,若是遇上闹事的立马上枷锁押走。孝钰有些许犹豫,但见天色一点点地暗沉了下来,暮色降至,也顾不上犹豫,便跟随着人群一点点挪迁出了城门。
寻叶行苑本是皇帝陛下秋狩下榻之处,离长安并不远,走起来就是半个时辰的脚程。她到了行苑外,守卫的禁军却是不敢让她进,小郎将看上去顶多二十多岁,披着斗篷蓑衣,隔着雨幕嚷道:“沈贵女,你快回去吧,这里面都是患了病的人,我们这些人的命不值钱无法子只能耗在这里,您金尊玉贵的,何必这么想不通。”
孝钰抬眼看了看乌云绕顶的天色,道:“现下已是这个时辰了,你再让我回去,我已进不了长安城,城里进不去,行苑你又不让我进,若是我在外面出了什么意外,那可是全是你的责任。你可想好了,是我自己要进的,就算出了什么意外也怨不得你,可若因为你不让我进而出了意外,瞧我爹娘还有太子能不能饶了你。”
小郎将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露出些怯色,犹豫着打开门,又低头瞧了瞧孝钰手中的食盒,结结巴巴道:“太医说,食物都得检查。”
孝钰忍了又忍,劈头骂道:“难怪让你来守寻叶行苑,你长没长脑子,这里面已经都是病人了,还怕传染吗?我这东西又不是给你们没得病的人吃得,是好是赖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太医哪里知道去。”
小郎将抻了抻头,一想也是,便噤了声没再言语。
他给孝钰找了一身浸泡过药酒的外衫罩上,又拿了面纱蒙住她的口鼻,这才领她去萧衍的住所。行苑里的人都是这样一身白衣衫罩顶的装扮,各个行动极快,有端着药的,有搬运尸体的,还有在屋檐下烧纸钱的,宽敞宣阔的行苑巷道弥漫着一股死寂的气味,仿佛这一片土地都是被人遗忘抛弃了的地狱修罗。
萧衍的住所近在眼前,确实行苑中最奢华气派的殿宇。西窗凌格子上的浮木雕花精细雅致,茜纱窗纸像是刚换过的,白腻的色泽中透着一点簇新的光亮。孝钰见窗前几个伺候的内侍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这晋王殿下八成是没救了,每天那么多汤药灌下去,连点起色都没有。”
“前几日姜娘娘还派人来看看,现下已好几天没见宫里来人了。”
“听说陛下已应准让姜娘娘收养静穆王,人家得了个健康的皇子,还管这个病恹恹的干什么,都是皇子,一样的管用。”
“要说这宫里人也真够心狠的,这一个还没死呢,就等不住要寻下一个了。”
孝钰四处环顾,将食盒塞到小郎将的怀里,弯身从墙根拿起一根竹竿朝着这些人挥下去,气道:“再让我听见你们胡说,我就挖掉你们的舌头,一个个闲得慌是吧,还不去将庭院里打扫打扫,然后再去求神拜佛让他们保佑晋王,顺道再替你们自己求求。要是晋王出了什么事,我非回禀了陛下让你们一个个都去陪葬。”
那些人都是跟着萧衍到寻叶行苑来伺候的,得了这么个差事本就憋屈,乍一见人来打他们正要破口大骂,冷不丁见是孝钰,既诧异又胆怯,只剩下四顾躲闪的份儿。特别是听她说要让他们给萧衍陪葬,一个个三魂去了两魂半,连求饶都顾不上了忙散开各干各的活计去。
那小郎将举着伞给孝钰挡雨,一时没忍住笑了,悄声道:“这些人就是欠打”,转而又有些惋惜地朝窗里看了看:“那么俊秀的皇子,还那么年轻,怎么就染了疫症。那当娘的也怪狠心的,就算不能在身边照顾着,好歹派个人来看顾一下,由着这些奴才怠慢碎嘴,说句不好听的,临了都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