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萧衍这如神来之笔的安排,我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但又不得不将妆容收拾妥当,硬着头皮赴宴。
溿云行苑是建在洛州行宫后的一座临水院落,地处幽僻,鲜有人至。就是行苑里例行伺候的宫人也比别处少了许多,大约萧衍就是看中了这份幽静才在这里设宴吧。
我和萧衍去摆宴的天泉殿时,萧暘和卢漱玉早就等在那里了,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楠木长桌,像是对峙天堑分隔两边的敌人似得,警惕地盯着对方。
萧衍撩衣坐下,看着他们笑了笑:“近来的事确实有些热闹,朕今夜设宴,就是为了给你们解决这桩麻烦。”
我将视线投向殿外,夜色空濛,漆黑的天幕间星辰绝迹,连月亮都似蒙上了一层轻纱,亮的微弱。
因为圣驾至,院落中燃了许多宫锦红纱灯,缀在树干枝桠上,远远望去,犹如繁花开遍。
萧暘不自觉地挪了挪身子,刚要开口说话,被萧衍抬手制止:“五弟先别急着说话,还有一位客人未来。”
萧衍俊秀的面容挂着幽深的神情,那看上去很是随和慈爱的笑也隐隐让人觉得发寒,唇边有着精致美好的弧度,好像正候着一出好戏。
我当下便觉得不安,视线在萧暘和萧衍之间巡弋,突然发觉这兄弟两虽然脑子不在一个层面上,但性情如出一辙,时不时爱作妖,只不过一个只会作小妖,一个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必是大妖。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萧衍口中的客人终于来了。由内侍引着,灿如红霞的宫灯撩出一片光晕,照亮了他身上如水般柔顺飘逸的天蓝色缁衣,玉带博冠,还有那半边乌铜金鬼面具。
一时有些头疼,轻捂着脑侧,见怀淑格外淡定地进来,长袖垂洒冲萧衍施礼:“贫道参见陛下。”
萧暘一下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乌黑的双眼滴溜溜转,怀淑不坐时他也不坐。
萧衍淡淡地瞥了一眼萧暘,没理他,只是格外清风和煦地冲怀淑道:“柳掌道不必多礼,快些入坐吧。”
席间五个人,总算齐了。内侍给我们各斟满酒,只见萧衍朝他摆了摆手,便利落地退下,还把门推上了。
短暂的静谧,萧衍的目光掠过萧暘和柳居风,最后落到卢漱玉身上,十分温柔地冲她道:“近来为端王没少烦恼吧,其实他对你也不见得就有那个心思,不过是受人之托,把事做得格外尽心罢了。”
我看向怀淑,他也在看我,眼中柔光攒动,似是纳匿了许多情愫在其中。
卢漱玉有些发愣,傻傻地看向萧衍:“谁会指使端王做那样的事?”
“谁会指使?”萧衍重复了一遍,笑意隽深地看向怀淑:“不就近在眼前吗?”
卢漱玉眨动着晶亮的双眼看向怀淑,不可置信道:“柳掌道?为……为什么?”
萧衍掠了我一眼,而后也将视线落到怀淑身上,含笑着问:“是呀,还请掌道为我们解惑,为什么?”
我的胸口又发闷,抬手给自己斟了满杯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萧暘默不作声地往怀淑身边靠了靠,极为警惕地盯着萧衍,好像怕他突然跳起来拿刀砍他们一样。
自始至终,怀淑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姿态,极平静地斜眼看萧衍演戏,只听到他问话,才淡抹地挑了挑唇角:“陛下曾从我这里抢走了一件至宝,可却没有好好待她……”他正视萧衍,眸光清冽明亮,无所畏惧:“若是你不能好好待她,当初就不该从我这里把她抢走。”
话音落地,萧衍脸上那虚假至极的笑尽数被抹掠干净,面容沉静的让人看一眼就觉毛骨悚然。
我垂敛下眉目,想了一会儿,伸手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萧衍的声音清澈静缓,像是得道高僧论经一般闲云逐风:“既然已经是朕的了,那么就跟你无关,你不该再对她有念想,更不应该将手伸到我和她的中间。”
怀淑轻笑了笑,沉着回应:“这个世上哪有那么多该与不该,便是不该,那么当年陛下横刀夺爱也是不该罢。有因才有果,今天的果都是从前的因种下的,您说是与不是?”
我发觉这酒壶浅的很,才倒了没几杯就见底,便随手拿起另一壶继续自斟自饮。
萧衍挑了挑唇:“这么说你定是要阴魂不散了?”
“陛下觉得我是阴魂吗?”怀淑极为洒脱又有些无辜地说道:“我并不觉得自己是阴魂啊,怎得陛下会这样认为?哦,对了,有那么句话,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陛下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所以才看谁都像是阴魂?”
萧暘和卢漱玉彻底傻了,眼神直愣地看他们你来我往,没有一个敢掺言的。
萧衍看着他,近乎咬牙切齿却还是要强撑着表面的平静:“朕再说一遍,这是我们自己的事,轮不到外人掺和。”
“外人与内人都只是一时的,今天是外人,说不定明天就不是了。就像好些人,本来自己也是外人,算计着算计着,最后竟也成了内人。”
萧衍的眼睛里射出近乎阴戾的锋棱,像是要把怀淑戳个透心凉似得,怒意太炽盛,愈发口不择言:“为什么不问问这宝物自己,她想不想你来多管闲事?”
“好了!”我将白瓷酒壶狠摔到桌上,磕在瓷碟边缘,瞬间成碎片四散飞去。我站起来,嗓音略带嘶哑的喊道:“萧衍!你到底要干什么?”
萧衍冷淡森凉地抬眼看我,我指着卢漱玉,问:“你先跟我说明白了,她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想把她怎么着?封妃?贵妃?还是干脆我给她腾地方?”
卢漱玉怔怔地看我,诡异的,她竟哭了,可看那样子是真正的伤心,到不像是被我吓的。
萧衍的眼里像是有一块寒冰,将所有情绪都封冻在了里面,一韧到底:“是啊,我喜欢她,想纳她为妃,还想让你给她腾地方,你能怎么样?”
第121章
我恍然笑了,心好似散落在桌上那冰莹清澈的碎瓷片,虽然破碎到疼,但却有着说不出的轻松,好像这么长时间一直蒙在心头的阴霾终于散尽了,虽然这本来面目显得有些狰狞,可好歹不是藏着掖着了。
“我能怎么样?”醺醺然的酒气直冲入脑中,让我有些晕乎乎,站也站不太稳当,晃晃悠悠地垂眸看萧衍:“那你应该早说,平白拖了这么长时间,难道你以为我会缠着你,霸着这个位子不放吗?”
萧衍搁在桌上的手紧攥成拳,手背上青筋突兀,隐隐发抖,看这样子他倒像是那个被始乱终弃的人。
但我也顾不得他了,因这酒力实在太厉害,眼前的光景开始涣散游曳,好像蒙了一层金光,清惑流朔。
怀淑起身走到我跟前将我扶住,略微沙哑心疼地说:“小玉儿,你喝醉了。”
萧衍也站了起来,玄衣纁裳上的金线蟠龙在烛光下闪着雍华熠亮的神采,将他脸上的清冷映出了几分骇人阴鸷的样子。
他指向怀淑,广袖垂洒,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说:“放开她。”
怀淑的手依旧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言语清淡:“我若是不放呢?”
“你真的以为朕怕了你,不敢杀你?”萧衍去摸腰间的佩剑,修长的手指刚抚上赤铜剑柄,萧暘忙上去掐住他的手,大喊:“皇兄息怒,息怒,都是……”他略带顾忌地瞥了一眼卢漱玉,压低了声音:“父皇在天之灵看着我们呢。”
听到这句话萧衍喷薄欲燃的怒气似乎缓和了几分,手背上因过于用力而突显的青筋浅淡下去,而我觉出身侧的怀淑也好似被触动了心事,不像方才那么理直气壮。
殿内乍一平静,坐着落泪的卢漱玉便站了起来,目光清莹地看着萧衍,哽咽着喊道:“陛下,您不要再利用我了。你根本就不是喜欢我,你故意待我亲近,是想利用我来气|皇后吧。”
我有些头疼,觉得酒气如泼墨正在脑子里晕染开来,搅得我十分混乱。
几滴晶莹的泪水自腮落下,卢漱玉苦笑着摇了摇头:“你总是对我若即若离,忽冷忽热,我开始想不通,可今天我全都想通了。那本来就是做给别人看的,从皇后来了洛州行宫,你就对我和从前不一样了。”
“这样久了,您有没有想过我会当真,就算我不是您心头上的人,可我也是个人,凭什么毫不知情地去当了您试探皇后心意的工具!”她字字凄切,好像是要借着这个契机把自己心头的怨气全倒干净了似得。
我一时有些想笑,今儿是什么日子,这又是个什么宴,怎得把大家素日里辛苦伪装的面具全都摘了下来,忙不迭地要去露出本来面目。
萧衍静默地看向哭得梨花带雨的卢漱玉,流露出些许愧疚、不忍。
萧暘眼珠转了转,透出几分难得的灵透机敏,忙上前去抓着卢漱玉的肩膀把她往外拖,边拖边谆谆劝告:“好了,你该说的都说了,咱们走吧,我是为你好,这是个火坑,你没往下跳是你的福气……”
他极利落的把红楠雕花门推开,拉扯着卢漱玉一起出了去,还不忘回身再把门推上。
殿内流淌着古怪的平静,我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急需理顺,可酒气支配着,又着实不能往深里想什么,迷迷糊糊的,将自己的胳膊从怀淑的手里抽出来,冲他摆了摆手:“没事,我没事,怀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