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眸看她,见流露出些许迷蒙,哀愁道:“我从家中出来,偶遇大雨,身边唯有一个婢女,并没有车舆跟着,墙边便有一把油纸伞,思来想去,这样的事情除了意清还会有旁人做吗?”
我被她说得犯起了愁,担忧地问:“你还有旁的缘由觉得他就在你身边吗?”
靡初愣怔了片刻,素白的小脸摇了摇,怅惘道:“就是一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的……”
我希望她的感觉是假的,意清若是真在长安,那是一件危险至极的事情。便叮嘱靡初,这样的事情不可对别人说。
靡初清冷地勾了勾唇:“我现在还能去对谁说?我在这世上已没有亲人了,宜川姑姑离了长安,秋吾姑姑又是那般急躁性子,轻易也不敢跟她说什么,只能日日被关在府里,对着墙壁说罢。”
我扶了扶她鬓角的珍珠钗环,关切地问:“顾长青待你好吗?”
靡初垂眸静默片刻,轻声说:“他是个好人……”
是个好人。我不知该怎么问下去,只得劝她:“我知道这门婚事你是不情愿的,可事已至此,还是沉下心来和顾长青好好过日子吧。他一表人才,出类拔萃,并未比意清逊色在哪里。”
靡初清婉秀致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淡抹的仿佛红玉阶前的一株白睡莲,透出心如沉灰。
“我是个人,不能由着人家替我朝秦暮楚,说换人就换人。”她将话吐出来,怔了一怔,觉出些异样来,小心翼翼地看我:“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说你……”
我勉强地冲她笑了笑,“我们之间不必如此。”
靡初抓过我放在榻上的手,怅然道:“姐姐,我已许久没跟人说这么多话了,有些口不择言……只是,好些事憋在心里实在难受的紧,你恐怕不知道前些日子闹出那么大阵仗的康王谋反,他其实……是被人逼反的。”
我惊惶地抬起头,警惕地环视了殿宇四周,见确实无人,才压低了声音道:“你胡说什么。”
她抿了抿唇,双眸莹光熠熠,暗声道:“我偷看了陛下给顾长青的密旨,南郡李应晖揭杆作乱,陛下早就下了严旨,若是敢丢一城一池,不管位卑位尊皆斩首示众。淮西军严阵以待自是不敢怠慢,范瑛向朝廷提请增拨军费十万两,陛下只拨给他五万两,可军饷从长安运过去,范瑛的儿子范栩连同应属康王的军饷粮草也一同截走了。康王初来乍到自然争不过范氏,便上书要求陛下给他做主。奏疏发到御史台,陛下暗令顾长青私下里抽出来,不予回应。南郡那边战事日兴,康王发不出饷银,所辖属军连饭都吃不上,向就近的州郡要求开仓,一律都吃了闭门羹。李应晖也有探子啊,知道赣州内里不稳,便集合军队全力攻之,康王大约知道万一被攻陷了也难逃一死,这才造反劫掠了附近官属粮仓……”
殿宇里安静的很,靡初的话虽然绵弱细微,但却像是珠子汩汩落下,砸在了瓷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见我良久沉默,她往前挪了挪身子,道:“陛下也太狠了,明明是他逼反了康王,却还是毫不手软地杀光了他的亲信,连康王妃的母族清河崔氏都难逃刀口。”
我心中暗道,或许从一开始就算准了要借此除掉崔氏和康王在朝中的党羽。若真是这样,这个局大约从萧衍让齐王和康王换封地时就开始布了,或者更早,从他登基时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除掉这个一直不服他的兄长。
第100章
想通了这些事,我抬眸看向靡初,极为审慎地告诫她:“这些事情不该你操心,一定要把它烂在肚子里,千万不能再向人提了。”
靡初迷惶地愣了愣,还是听了我的话,点了点头。
夜间萧衍一反常态地早回来了,带着一身寒霜凉气,眉眼间也尽是疲累。我替他将外裳脱了,换上寝衣,到了一杯热茶给他。
他问了我的身体是否有不适后,便将茶瓯搁到矮几上,不经意似的问:“听说靡初今日来看你了?”
我点头,心想等着他来问,不要主动说些什么了。
果然,萧衍的面上带着一点温雅的淡笑,似是专门为了迷惑我,轻轻地问:“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只是一些家常,女子的闺中密语,衍不会有耐心听的。”
萧衍将手搭在我的手背上,清淡地说:“当初便是为了提一提顾长青的门楣才将靡初许配给他,可凭顾长青的相貌人才也不至于辱没了郡主,她便是那么高傲,连新婚后的进宫谢恩也是让顾长青自己来。”
我不能替靡初辩驳太多,因她的经历与我太像,若是说得多了萧衍一定会多心。便只有叹道:“她成亲当晚英王便离世了,靡初自幼父母双亡,唯有一个爷爷相依为命,自然是伤心,怕御前失仪吧。”
“她是不是怨朕,心里还想着意清?”
我又该怎么说呢,两人终归是定过亲,两小无猜情投意合了那么久,怎能说忘就忘。可我与怀淑当年也定过亲,真这样说出口了,岂不是等于往自己身上揽了官司。
斟酌了许久,才说:“靡初心思单纯,心里有什么也是藏不住的,掀不起大风浪,衍不必过于介怀。”
萧衍将视线在我的脸上流转了许久,道:“你还是挺护着她的。”
我靠在了他的胳膊上,说:“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又差一点成了我的嫂子……”
“所以她也格外喜欢与你亲近,进一趟宫,连母后那里都没去,就先来看你了。”
我平静如许,这太极宫里又有什么样的风吹草动是能瞒得过萧衍的。
宫女将汤药送上来,萧衍接过搅动汤勺替我吹得凉了些,紧盯着我把药喝了。他拿着锦帕替我擦拭嘴角,似是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唇边挂着一丝笑意:“这次生擒萧晔有功,我褒奖了忠勇公卢芳奎,让卢氏兄妹带了许多赏赐回去,那卢守瑾倒谨慎,说了一大车恭敬逢迎的话,他妹妹却是爽快,只说‘兄长忒得啰嗦,当陛下愿意听你聒噪吗?咱们快些回去,守好大周的疆域比什么都强。’男子优柔,女子却甚是爽利,真是阴阳颠倒。”
他说到卢漱玉时眼睛中透出一抹晶亮的神采,带着欣赏赞扬的意味。我便试探着问道:“衍觉得卢小姐的性情比她的兄长强?”
“不光比她的兄长强,比长安中这些自命不凡,自持身价的世家小姐强了不知道多少。各个靠着祖荫便觉自己尊贵无比,整日里拿腔作势,哪一点比的上人家自小便随父兄镇守西南边陲,屡挫敌军,巾帼不让须眉。”
见我含笑看他,些许不自在地住了口,略微发窘地看我,笑了笑:“我并没有旁的意思,只不过见惯了长安的莺歌燕舞,乍一见她有些耳目一新的感觉罢了。”
我点了点头,拖长了语调道:“是呀,长安的世家小姐跟忠勇公千金一比都成了庸脂俗粉,只是衍口中的世家小姐范围忒广了些,少不得我也得好好反省一番。”
萧衍忙说:“你与她们怎么会是一样的?你自小便待人真诚,温善纯良,心思清透,胜过这世间的所有女子。”
我好笑地问:“衍说得这些也算是能拿得出手的优点么?跟人家的巾帼不让须眉可没法比。大概我恰好是在你年少没见过多少世面时让你喜欢上了,若是放到如今跟卢小姐一起出现,大约也让她衬成庸脂俗粉了吧。”
萧衍愣了愣,懊恼叹道:“我跟你提什么卢小姐,真是闲的。你就是你,是跟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不同的。不要拿自己去跟别人比。”
好容易抓住了他的一点把柄,怎能放过这乘胜追击的机会,便紧抓着不放,追问道:“那卢小姐也是跟这世上任何一个都不同的?”
萧衍好笑地看我:“她与别人同不同,跟我有什么关系。”
见他一贯镇定自若的面上浮掠出焦虑,却又强压下去故作淡然,以至于两颊如胭脂淡敷般微红,忍不住勾了勾他的下颌,笑出了声。
他总算回过味来,眸中精光内蕴,清亮地看我:“你是在故意逗我?”我兀自笑着,不去理他。他便来掐我的腰,森森然道:“沈孝钰,你最近可真是长本事了,我若是再不收拾你,岂不让你骑在头上了。”
我忙去躲避他的魔爪,一时避得急了,牵动了内气,又咳嗽了起来。接连的咳嗽带着沙哑自嗓子里溢出来,止也止不住,只能用手捂着嘴一声接一声地咳,萧衍也不与我闹了,坐在我身侧不停地捋顺着我的后背。
咳了许久,直到嗓子间被我咳出一点血腥味儿才勉强止住。萧衍忧色颇深:“孝钰……”
我摇头:“没事,不必担心,只是咳嗽。”
他将我搂在怀里,说:“我已让徐文廷和沈槐替你暗访遍寻天下名医,太医院那帮酒囊饭袋,惯会把人越治越厉害。”
我竭力将血腥气咽下去,暗自平气,才说:“我会好的,衍不要为我担心。”
头顶沉默了片刻,他才说:“你不要总是为了不让我担心便强撑着,哪里不舒服要说。”
我靠在他胸膛前,听着他的心跳声,闭上了眼。
许久,觉得自己气息平稳了,也没有那么难受了,才从他怀里探起头,一下触到了他眼里的怜惜挂怀,笑着摇了摇头:“我这几日其实好多了,衍如果不信,明天叫太医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