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他对你来说是极其特殊的人。”晏九九见傅婉容虽然冷面冷语,但想到初晴所言,与她字字必争的语气就猜到这周靖海在傅婉容心中的分量。
她等着傅婉容自己开口,晏九九此刻要做的就是一个全心全意的倾听者。
“我们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周世伯与父亲是世交,从小将我当做亲女儿一般对待,只是后来军阀多方对立,战火绵延难免波及到百姓,周世伯一生两袖清风,耿直刚烈,据说当年军情的特务要求周家合作,周世伯并未蜿蜒之辈,当下拒绝之后惹怒了那些杀人不眨眼的东西,当父亲和哥哥赶到周家之时,周家逃得逃,死的死,近乎灭口,后来张贴告示只说是遭了匪盗,可父亲和哥哥说是军情特务做的,那时候尚难查出是哪边军阀之人,如今傅家处于泥潭虎穴,与之周旋,所谓的,除去傅氏一族的生死荣辱,还有当年周氏一族的冤情……”
虽是多年前的事情,如今说来带着周世伯死前遗留的疼爱和悲恸,傅婉容忍不住掉了几滴清泪,看上去却还是极力忍着。
晏九九叹道:“我没想到世道纷乱也就罢了,竟还出了这般鸡鸣狗盗之事,周家的事情我愿助一臂之力,只是我只听你说了个开头,万事毫无头绪,如今傅家在前线大头阵,我在后方应援随时待命!”
“启璇…”傅婉容感动道:“此生有友如此已是足以!”
门外过了几道脚步声,偌大的办公室只余傅婉容低低的啜泣声,晏九九是面善心慈之人,她已是万分动容,见眼前玉骨生怜一厢衷情,心中是千层浪涌,担心早已推至蜂蝶浪涌的尖端。
“周靖海如今与你书信往来就证明着那时是死里逃生,你说这些年都没见到他,怎的如今来寻你?许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傅婉容失声痛哭,“周家满门灭口那般重大的事情他不来找我!如今想起我来了?我去那书信不为别的,只求他日后别来找我!”
“婉容…”晏九九省得她说的气话。
果不其然,见她又揩着泪道:“周家满门灭口之时就是中秋月圆之日,周家无人戴孝,宛平满城只有傅家一门愿为其办白事……周世伯健在之时广纳百川,结交甚广,可大丧当日……也唯有傅家一户!”
阳光里漂浮的尘埃随着顾婉容忽快忽慢的呼吸震动着。
晏九九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为何那时候不来找我?”好像眼前就是当年那幸存的男子一般,“他说过中秋佳节与我约定在廊桥边上一起乘画舫……”
说着竟像是沉入回忆一般。
“我知道他心里难受……若是那日没有与他有约在先……他应该也是那些躺在地上,红肠外露,面目难辨的人之一……只是我找遍了周家所有的角落都不见他的踪影,他到底去哪儿了?我整日里派人追寻他的下落却发现一无所知,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他现在写了信来揭这些陈年旧事又有何用!懦夫!为何那时候不出来!”
“他出来做什么?”晏九九心疼蹙眉,声音微微颤抖着,“他出来…你们傅家护得了他一时,护得了他一世吗?他出来就意味着暴露在军情特务的视线之中,也就意味着他每一个动作都会在一双双眼睛的监视下,你要他如何为周家雪耻?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生得应当忍辱负重!”
“启璇……”傅婉容早已泣不成声,“他就是为了傅家着想可总该……总该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寻了他这么久,每每满心期待的等着探子来送消息接过传来的消息……传来的却是……我就是这样濒临在崩溃的边缘,常常怀喜大悲,母亲的话说‘天天哭作一个泪人只叫她伤心!’,十岁那年我的眼睛差点哭瞎了,医生说我的眼睛因为不间断的哭泣导致腺体感染发炎,不过好在是初期,只是轻微感染不至于手术,每天按时按量抹药,切莫提及伤心之事,我还记得那医生是傅家的特定人,只是那时染病人多,他忙于奔波,因而派了助理来天天给我上药,好在那人生动有趣,总有些说不尽的奇文轶事,我虽时常想起周靖海却不至于像深陷沼泽一般,无法自拔,大概一季的时长,我的眼睛好了,那人也走了,我仍旧没放弃寻他,只是却不再那般淤塞,每每想不通透,便想想那助理说的趣事。”
婉容的这段坎坷晏九九是半惊半了然,惊的是傅婉容两肋插刀在所不惜的个性,了然却是正中自己猜透了她心中所思之人。
“你瞧这野雏菊的花枝,虽不似蔷薇漫绕东篱却是十分朴实无华,你所说的那位周先生想必是这般低调之辈,若是猜测不假,那书信既然是从宛平城寄来也就说明他从未离开过宛平,我记得宛平城的车站海运各个主要通道傅家都有安置眼线,不说他那时还是小儿,就算是长大成人,那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可能行踪不明不是?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还在宛平城,而身后必有高人指点,如今他能写信来找你,就是说他目前处于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随意出动是可以避开特务的眼线的,而更证明了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忘记你傅婉容……”
傅婉容听在心中,但多年的胸臆难抒,她不知如何开口。
若要说一时放下是万不可能的,晏九九此时所作唯有点拨一二,而其余的就看傅婉容能不能接受周靖海的苦心孤诣。
“他对我的好与我无关,我对他的亦与他无关,我苦苦寻他只为得到他一个性命安全的答案,我只要他一世平安……”
第八十五章 毒胭脂 6
晏九九的身体她自己知道,按老一辈人的说法,她尚未足月份之时娘亲磕在石阶上,她是摔出来,这样的胎儿在所谓的封建家族里意味着不详,可幸好她生在晏家长在晏家,待发现她是爱新觉罗的血亲之时,祖辈早已离世,唯剩亲爹亲娘宠爱自己,自然不会因循守旧,死拘着这些酸不溜秋的规矩。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她初成少女,养育之情未报晏父一匆匆离世,十载相伴的长兄一朝与她为敌。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还好她是个看的开阔的人,不常在患得患失中悲悯自己的人生。
“启璇,你怎的又出去了?”傅婉容从花园东侧的小道走来,人还没从翠绿拥红中走出来,“你表哥准了你的假可不是为了让你出去活泼的,若是你养不好,你那贴心的表哥又要拿我们几个问罪。”
晏九九这才将傅婉容看个完整,当下可知她心中真情实意的关切。
她心中甚为感动,却打趣道:“好好好,我哪里也不去,你们只管把我当这金丝笼中的娇雀养着。”
晏九九粉腮若桃,葱尖般的指头指着凉亭旁悬挂的大小适中的金丝笼子,里面一只雀儿上蹿下跳,叽叽喳喳,婉转鸣脆的声音像是抗议着一般。
傅婉容拈着帕子掩唇笑道:“安知你愿做这笼中鸟,屋中娇!”
四目相对,晏九九猛然一顿,眉间的木讷松散开来,她笑靥舒展,心中洞若观火。
她指着傅婉容道:“好啊!先前不光是初晴,如今婉妹妹也被我那表哥收买了!我倒是想问问,他到底给了你们什么好处容得你们这般巴心巴肝的到我眼前讨这没趣儿!”
“可不是吗?”傅婉容端了裙子坐在晏九九对面,“你也知道你自己没趣儿?我在这洛城数日可是硬把我这动若脱兔的性子给压了下去,我如今啊,就是陪着你****养着,那景府的吃食不比在宛平城的差……”
“好啊!好啊!”晏九九连连说道,“我说姐姐最近怎的不爱出去,倒是被景府的吃食勾了魂去了,你且莫惦记着,改明儿啊,我将初晴那丫头配给你,你们二人拿着行李去景府上落脚罢,我这金公馆确实是门庭单薄……”
傅婉容见晏九九愠怒,轻啐道:“你这性子,倒与我相似,总爱吃那些空穴来风的飞醋…”
嬿九记立马接道:“怎的?婉妹妹曾吃过飞醋?我可不知有哪家的公子有这等福气……诶呀!我这糊脑子,该不会是宛平城的公子罢?可是满姓弟子?高不高?才情如何?”
傅婉容像是拔了塞子的漏斗,刚才一番聚精会神的神采顿时泄了精光,她哪里省得自己脸皮绯红,脑子里却是闪过零零碎碎的画面,自十三岁起她便再未见过记忆中那个青衣俊眸的男子……
“我倒真忘了他的容貌……”
声若细蚊。
这时初晴奉了茶点过来,晏九九朝其来时的鹅卵石子小路看去,由宽渐窄,大有意犹未尽之势,只是她不准备再追问下去,执了茶盏解了口齿间的干燥,拈了一块海棠五福糕却不入口,一边端倪着糕点细致的花纹一边细细感慨着晏家的事情。
洪福易得,清福难享。
温饱不愁,万人之上,如今母亲不必再如几年前孤儿寡母时那般强势,可世事变幻只在风云之间,这清福怕是难享,晏父无后,这晏家米行虽然是小本生意却从晏父的父辈开始至今已是百年,这传下来的绝活是那舂米的技艺,现如今倒没有那般热忱的人了……
若是娘亲再回晏家米行管事,那么顾一北的事情她是迟早要知道的,金公馆的下人自有规矩,绝无那些讨论是非的人,因而娘亲身边才没有传话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