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里陆嘉月最喜欢曲家的小厨房里做的虾仁馄饨。
拈了汤匙,舀了一个送入口中,鲜香爽滑,滋味一如前世。却不知怎地,眼中直落下泪来。
醒来三天了,她一直都怀疑自己身在梦中,直到这熟悉的味道重又回到舌尖。
这绝不是梦。
她是真的重新活过来了。
泪珠儿不断落下,跌入碗中,溶入汤汁。
辛竹眼尖,已先瞧见了,却没作声,只捧了一方绢帕奉上。
曲家上下没有人不知道这位陆表小姐爱哭的毛病,辛竹是她自幼的贴身丫鬟,更是早已习以为常。欲待开口劝解,陆嘉月却已拿绢帕轻轻拭去了眼角的泪珠儿,端着碗一口接一口地吃起了馄饨。
除了眼圈儿微微泛红,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辛竹却有些不放心起来。
这与往日的小姐似乎有些不大一样...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辛竹却又说不上来。
一小碗馄饨吃下去,舌尖上莫名停留些许苦涩的味道。陆嘉月也不知道,这苦涩究竟是来自她的心里,还是她的眼泪。
心苦,眼泪焉能不苦?
陆嘉月搁了碗,稍稍摒定思绪,对几个丫鬟道:“我病了这几日,你们也跟着受累了,吃饭也没个准时候,打发人去小厨房里说一声,从明日起,就按小厨房的开饭时候送饭食来,”又指了炕桌上的饭食,“我吃好了,这些你们撤下去吃吧。”
她向来吃得少,丫鬟们也不再劝,自将饭食都收拾下去。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天色昏沉,已如入夜时分。
廊下的风灯都点亮了,暖黄色的灯影映照在庭院中,似乎将那风雨的潇潇寒意也驱散了些去。
陆嘉月正自默然出神,忽然外间响起一阵轻巧的脚步声,抬眼望去,小丫鬟燕儿打起帘子,让进两个女子来。
是曲家的大小姐曲英和她的丫鬟红绡。
“还是屋里暖和。”曲英笑着说了一句,由着红绡替她解去了身后的大红羽缎披风。
陆嘉月就要掀了锦被下炕来,被曲英三两步紧走上来给按住了,陆嘉月见曲英脸颊泛红,显然是路上过来被风给吹的,心中顿时甚觉过意不去。
“天这样冷,又刮风下雨的,姐姐怎的偏要这时候来看我?若是因此也受了风寒,伤了身子,岂不是我的罪过了么?”
曲英在陆嘉月身旁坐下,笑着拍了拍自己身上穿的蜜红缎子彩绣牡丹花开的夹袄,“你看我夹袄都穿上了,又有披风御寒,哪里就冻着了呢?”又凑近些,在灯下细细观瞧了陆嘉月的脸色,“嗯,这气色果然又比昨日好些了。”
桔香倒了一盏滚热的茶来,陆嘉月忙接过来,亲手捧给曲英:“自我病的这些日子,有姨母日日为我在佛前祈福,又有程太医为我医治,还有姐姐,每日一两趟地过来看我,我这病若是再不好,可就当真对不起你们了。”
“若是能让你好得快些,哪怕一日十趟的过来看你,我也是愿意的,”曲英接过茶盏,浅饮了两口,搁在炕桌上,“依我说你这病还是水土不服,咱们燕京地处北方,十月初便已入冬,又冷又燥,比不得江南滋润,你初来乍到的,自然是不习惯,待过上一年,到了明年冬天,兴许就不会再犯病了。”
入京之前,陆嘉月一直随着父亲陆勉在外放任上,而陆勉升任云贵布政使前,曾在江南任职六年。
江南烟雨水乡,气候温润宜人,确非地处北方的燕京可比。
此时在旁人眼中,她尚是才离了江南,北上入京又别了父亲的小丫头,可是于她来说,已然又隔一世,江南的烟柳绿堤,富庶繁华,水墨画儿一般的小桥人家,已都在记忆里变得有些模糊了。
陆嘉月笑意浅淡,“只怪我自己不争气,身子也太弱了些,一点儿风霜都禁不住。”
“身子弱怕什么的?好好将养着就是了。”曲英轻轻握住陆嘉月的手,又借着灯亮打量她一番,忽地笑起来,“今儿早上去给祖母问安,四婶婶还在和母亲顽笑,说母亲接进府来的小丫头,原是个瓷娃娃,白白嫩嫩,怪可人的,只怪这时节不好,才让瓷娃娃变成了病娃娃,好生可惜呢。”
陆嘉月闻言也不禁笑了笑,“四夫人惯会顽笑,我这样病猫似的一个人,顶多算是个泥娃娃而已。”
曲英看着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什么泥娃娃?天底下哪里去寻这样漂亮的泥娃娃去?”见她鬓边散落下一缕发丝来,伸手替她掖在耳后,“说来你这病了一场,我倒是觉得比起你才进府时那哭哭啼啼的样子,要安静得多了。”
重活了一世呵!又经历过那一场噩梦般的前尘往事,怎能还如前世一般懵懂天真?
心中郁郁不解,那忧思烦恼自然都化作了痕迹,落在眼底眉梢。
旁人或不可察觉,曲英却是颇亲近之人,又向来聪慧,自然有所感应。
陆嘉月不想曲英担忧,于是故意笑得娇憨一些,“可见生病也是有些许好处的,至少能让人长些心智。若不是这病,只怕我还每日里哭着闹着,要去寻父亲呢。”
曲英笑着点头,“说得很对,今后这府里上下可再没人会取笑你是个爱哭鼻子的小丫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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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往事
? 正说笑着,曲英似忽然想起什么,扭头吩咐丫鬟红绡:“倒只顾着说话了——快将东西拿过来。”
红绡便捧上一个细竹丝圆提篮,揭去盖布,篮子里原是一二十个红黄鲜亮的橙子。
陆嘉月蹙起鼻尖,轻轻嗅了嗅,不觉微笑,“方才姐姐一进来,我就闻到了一股子果香,倒没在意,还以为是姐姐新熏了什么香呢,却原来真是果子的香味儿。”
曲英笑着伸手在陆嘉月鼻尖上轻刮一下,“鼻子可真灵。这橙子是今儿上午前院门上才收进来的,统共不过四五筐,给祖母和各房里均着分了,大家尝了都说清甜可口,我想着你每日里喝药,只怕舌头都是苦的,所以留了一份,拿来给你甜嘴儿。”
“还是姐姐疼我,”陆嘉月也高兴起来,笑着吩咐桔香,“去取盘子来,我自己切。”
桔香取了一只甜白釉瓷盘来,正要再去寻切果子的手刀,陆嘉月又道,“去取我梳妆台上那紫漆匣子里的小银刀来。”
精致薄巧的银刀,只有她手掌大小,刀柄上镂花鎏金,刀锋为纯银打造,薄如纸片,光可鉴人。
小银刀握在手里,冰凉凉令人心底生寒的感觉犹在,清晰得仿佛昨日。
都说她陆嘉月胆小怯懦,这样锋利的东西,前世的她,却又是哪里来的勇气,一刀一刀的划在自己的脸上?
陆嘉月默默无言,执着小银刀,一丝不苟地切着橙子。
橙皮里的甘香,混着汁液里的果香,清新浓郁,盈满屋内,尚未入口便已能感受到果肉会是何等鲜甜。
耳边曲英笑道:“你这切橙子的模样倒让我想起前人的词来。”
陆嘉月抬眸:“什么词?”
曲英指了她一双手,“正是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暖黄灯火下,握着小银刀的一双手纤细娇嫩,白如凝脂。
陆嘉月一怔,随即莞尔:“姐姐顽笑,这可是前人的秾词艳语,编排宋徽宗和李师师呢。我这把小银刀倒是确实产自并州,至于旁的,我却不敢当呢。”
曲英顿时脸上一红,自知口误,竟无意将陆嘉月比作了前朝名伎李师师。
陆嘉月倒丝毫不在意,将切好的橙子一瓣一瓣地摆到甜白釉瓷碟里,又拿帕子擦了擦手,将瓷碟推到曲英手边,“姐姐也吃。”说着,自己已先拈了一瓣,轻咬一口,甘甜如蜜的滋味便在唇齿间化开。
陆嘉月抿着嘴儿笑:“倒是真甜——这样新鲜清甜的橙子,只怕是贡品吧?”
曲英犹觉自己方才的话失了分寸,心里微微懊恼,虽也拈了一瓣在手中,却并不吃,“你每日里喝药,舌头却还是这样灵,这正是才从山东进贡入京的蜜橙。”
“莫非是有人拿着贡品来讨好姨父么?”陆嘉月搁了橙皮,又拈了一瓣。
陆嘉月的姨父正是曲家的大老爷曲宏,也是曲英的父亲,如今在户部任正三品右侍郎的官职。户部掌管着国库和天下银粮,在户部任职,自然免不了有人上赶着巴结奉承。
曲英脸上却又是一红,稍稍犹豫,一旁丫鬟红绡已先笑道:“回表小姐,是娄大人安排进贡鲜果入京时,特意命人单留了几筐,送来府里给小姐尝鲜的,如今除了宫里,外头王公候府里只怕还不曾有呢。”
“要你多嘴。”曲英轻嗔了红绡一句。
山东...娄大人...
陆嘉月想起来,前世里山东布政使娄吉安之子娄文柯,正是曲英的夫君。
而前世此时,曲英与娄文柯早已定有婚约。
前世里曲家的人都说山东布政使娄吉安为官政绩硕然,仕途光明,娄文柯年少有才,品貌出众,娄家与曲家又是世交,这门婚事实是天赐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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