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侍郎约了我去归云山庄,也没声张,估摸着是怕这个节骨眼不想明面上跟安王府走得太近。”她想了想,还是将玉簪的事略过不提。
第7章
卢楚提着筷箸仔细听着,心里宽慰舒坦了许多。兰茵能跟他说实话,一来说明心里有他的位置,还顾念着他的感受;二来说明心底坦荡,对祁昭没什么不能示人的绮念遐思,这些破事都是祁昭那不要脸的一厢情愿。想到这一处,瞬时如破开阴霾,大雨初霁,豁然开朗了。
他只高兴了没多时,府中下人就来报,说是祁侍郎的随从在外面求见。
卢楚放下筷箸,理了理白鹭丝织银缎袖,一脉从容淡定的样子,心中却暗自腹诽,怎么这厮阴魂不散。
侍从道:“侍郎有要紧事找司业大人,现下正在国子监等着呢。”
要紧事?卢楚心想,祁昭那厮什么跟他办过要紧事,每回找他不是打猎游曳,就是喝酒闹事,但凡跟要紧沾一点边的,绝找不到他的头上。歪头看了看兰茵那张谧秀丽质的脸,忖度着这小厮又来得这样快,心中猜到祁昭八成故意来搅局,敛过袍袖又慢悠悠地把筷箸提了起来,道:“你回去回侍郎大人,就说我用完了膳立时去见他。”
小厮擦了把汗,踯躅在原地,犹犹豫豫地抬眼看他。
卢楚一派润朗和煦,朝他招了招手:“要不一起坐下用点?”小厮一个激灵,忙道不敢,垂首弓腰地告退。
兰茵在一旁看着,没说什么,只斟了一杯茶推到卢楚面前,道:“怕你下午还有公干,所以没温酒。”
卢楚边香喷喷地嚼着菜包,边悠然欢畅地说:“没公干,等吃完了饭我准备回家去睡一觉,国子监那边已告过假,今日不必回去了。”
“不是说祁侍郎在等你吗?”
卢楚满不在乎地说:“让他等,等烦了,等腻了,他就走了。”
兰茵道:“这样不好吧,人家到底还帮过我们。”
这样一句话惹得卢楚心中甚至畅快,不住地应和:“对,这样不好,他到底帮过我们,对待外人咱们总得客气些。”
兰茵悄没声地抬手摸了摸鬓发,觉得连卢楚都变得怪异莫测了起来。
待那小厮回去照原样向祁昭回了话,祁大侍郎面容淡定地站起来,负着手在卢楚办公的席榻前走了两步,蓦得抬腿冲着搁放案卷的檀木几狠踹了几脚,把上面的砚台笔筒晃得咣当响。
随侍的人面面相觑,都不敢言语。
等了大约一个时辰,但见一袭银丝软缎衫袍的卢楚拂开楹柱上绣帷,步履轻盈地转了进来。
视线掠过案几上歪倒的楠木笔筒和被大片墨汁浸透了的紫瑛宣纸,笑吟吟道:“这可都是国子监的公物。”
祁昭冷飕飕地瞥了他一眼:“我赔。”
卢楚笑意深隽,撩起前襟坐于祁昭的对面,敛正了神色,问:“说吧,大张旗鼓地找我,又难得耐着性子在这儿等了我一个时辰,有什么事?”
祁昭默了一瞬,上一世依稀也有过这样的场景,他应允替谢家六郎讨一个贡举名额,当时一开口就被卢楚严词拒绝。理由是监司贡举,应明经者名额都是固定的,他这里多一个,就得从已入选的人中划去一个。
当时祁昭是怎么回他的来着——诸经研习本就不平,没有固定的评判标准,找些名目自寒门子弟中划掉一个就是,料他们也掀不起多大风浪。卢楚给他的回应是什么呢?——卢楚好像没给他回应,凝着他的面目冷哼了一声,鄙薄不屑地拂袖离去。
祁昭垂敛着眉目静坐了一会儿,蓦然起身,道:“算了,也没什么要紧事……”卢楚也随着起身,一侧身拽住他的衣袖:“你这样子可不像是没什么要紧事,若是有事但说无妨。”
望着他关切的模样,祁昭莫名生出些烦躁来,“都说了没事,好好应你的差吧,小爷手眼通天,有什么难得着我的。”拂开他的手,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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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昭左右思忖,觉得谢家的事还是不要把卢楚拉扯进来,遂找了国子监高祭酒。祭酒高维年方三十,温润儒雅,与祁昭颇有些私交,因而答应的也爽快。两人将事情商定下,祁昭垂眸忖了一忖,又说:“寒门子弟入得官学读书甚是不易,但凡入贡举都是有真才实学,祭酒大人不要动他们,可否从一般的官宦人家筛去一个诗书欠妥的?反正他们也不大指望着这个入仕及第。”
高维一愣,温儒的面上露出些许诧异,仿佛不认识祁昭了一般,但见他目光沉凝,像是极认真严肃地出此言,一笑,点了点头。
将谢府的事料理妥当,宫里有来了人,说是他的皇后姐姐召他去昭阳殿一叙。祁昭也正想去了,随着天家过继的事掀开帷幕,几个候选人粉墨登场,虽说与前世的大体轨迹还是一样,但在他的干涉下终究是有了细微的差别,也是时候去探一探皇后的口风。
春意阑珊,天气渐暖,皇后只穿了纱縠襌衣,倚靠着缠丝织锦软枕,手中举着一本《周史经义》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着。
皇后祁馨大祈昭十四岁,两人虽是异母姐弟,但祈馨自小便很疼爱这个弟弟。入了宫为后还时常将他召入宫中小聚,只是这些年祁昭渐渐大了,宫中又素有避见外男的规矩,所以姐弟两见的少了。
祁昭刚重生时还是会经常想起上一世是他这个姐姐下懿旨,将祁府的守卫调走了,才让谢静怡和卢楚有了可乘之机来将他置于死地。
这么长时间,他始终想不通,一个半路出家过继回来的孩子怎得就比她自己从小娇宠到大的弟弟重要了,能为了那萧毓桐对他痛下杀手。
皇后不知自己弟弟心里的纠结,只捏了一块桂花糖放进嘴里,抚着书页漫然道:“前几天我让陈北溪亲自去安王府送了些补品,你把人家烫伤了这事就算过去,陛下也没说什么,只是一点,以后可不许莽撞。”
祁昭应着,听他姐姐继续说:“毓成这孩子年岁小,但是挺知情知意的,对自己姐姐也上心,不像一般的孩子没心没肺。”
祁昭将手摁在绣榻上,支棱着身子歪头看皇后,吟吟笑道:“姐,我怎么觉得你在说我,我觉得我对你也挺上心的,怎么就没心没肺了?”
皇后一笑,“没说你,少往自己身上揽。”垂下眉目,笑意微浅,接着方才的话往下说:“谈吐文雅,进退得宜,听说颇盛文采,是个好孩子。可惜……是安王的孩子。”说到最后,话音一凛,不自觉的透出些冷意。
祁昭也收敛了笑意,环顾左右,见只有一个陈北溪在近前伺候,才说:“这事都过去十几年了,宸妃早就入了土,姐,你怎么还记挂着?”
当年祁皇后作为继后入宫不过两年,老安王萧从瑜荐给康帝一个美人儿,那便是当年宠冠后宫的宸妃云氏。宸妃如日中天之时,康帝也不曾冷落了祁皇后,所以后宫中便是相安无事。及至后不知为何,宸妃触犯了圣怒被打入冷宫,永巷绵伸幽长,竟在一天夜里燃起了熊熊大火,将宸妃活活烧死,尸骨无存。
那时康帝正在骊山行宫避暑,皇后执掌宫闱事宜,渐渐得,便起了谣言,说是皇后痛恨宸妃曾占尽了恩泽雨露,又害怕她东山再起,索性命人趁着康帝不在宫里,放了把火,一了百了。
谣言仅是谣言,传过一阵子便散了。只是从那以后,康帝就开始疏远皇后,两宫之间冰封露重,再无往日恩爱相敬。
冷不丁想起这桩往事,皇后凄诮地勾了勾唇,鬓上钗珀银光,映出冰雪般的寒意:“她是入了土,一了百了,留下活着的人跟着受罪。自十三年前的那件事以后,陛下就开始疏远我,十几年跟守着个冰壳子似得,这昭阳殿是中宫……”扬了扬手里的史义,“上面写着,当年贤宗皇帝爱重沈皇后,帝后情笃,为了多与她相伴曾一度将凤阁议事挪到昭阳殿偏殿,后来因宫女与外臣相交私会的丑闻传出才不得已废止。怎得到了我这儿,昭阳殿就成了个冷宫,陛下一年半载也不来几回。”
祁昭心疼自己的姐姐,可是他也无可奈何,想了想,说:“你嫁的是天子,虽说他是这天下顶尊贵的人,可也是你的夫君,他若不信你的为人,不信你干不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这样的夫君不要也罢。你只关起门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再不济,当提前守着寡……”
皇后扬起书来打祁昭的后脑勺,斥道:“你不要命了,什么话都敢说。”
祁昭不闪不躲,只深深熠熠地看她,琥珀色的曈眸里映出云鬓高悬,雍容端秀的模样。皇后那股怒气渐渐沉了下去,好似整个人软弱了许多,叹道:“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也只有你是真心心疼我。”
陈北溪站在一旁听着,沉定的脸上也浮上些郁滞,怜惜地看向皇后。
“也没什么,寻常人家的夫妻也不见得就多恩爱,起码我还是皇后,母仪天下,享着尊贵,多少人羡慕不来。”
祁昭笑了笑:“是,等再过继回来一个太子,什么都齐全了。”
皇后一听‘太子’二字,只觉脑中一根弦骤然绷紧,不置可否地问:“这几个孩子你也都见过了,你觉得哪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