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淇颔首,迎着风雪收缩了双眸,“有些束缚若不打破,便永远只能坐井观天。没见过辽阔景色的人,便不会真正懂得何为胸怀。假山假水看腻,这山河一片大好。而你我,该为了心中所爱誓死捍卫。”
他顿了顿,侧首对上身侧人目光,从一旁的士兵手中将一杆红缨枪扔给那人,笑意赞许笃定,“我希望,这是你拿枪的意义。”
年轻的小将抿紧唇角,拿枪的手些许颤抖,带动枪顶红缨曳动,触手冰凉却难浇熄他心头的火焰,半晌,他嘴唇开合,却终究未言只字,只对着江淇重重颔首,许下这一世戎马倥偬。
二月初,宫中乔太后丧仪毕,阖宫却仍不着艳色衣衫。皇后这日一身浅青色月华群,只斜斜插了支银步摇,听闻兰妃之兄两浙知府秦大人今晨上了封折子,言杭州一举人黄氏年逾古稀,属文细数这些年帝皇几番借故更迭朝臣,实施改革之事——怒斥连烁为了实行新政不择手段,寒老臣之心,废祖宗百年基业,实为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昏君,以江山社稷为儿戏,一怒之下撞柱而死,以为明志。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腐朽陈旧的文人骚客纷纷联名批判,好不容易得以实行一阵子的数条新政,如今又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且因着平头百姓闹事,朝廷进退两难,竟有难以压制之势。
晚膳时分,天子毫无征兆地驾临坤宁宫,皇后心中蓦地一惊,却仍强撑着笑意请了安,连烁俯身一手扶起她,钟离尔便巧妙侧身,与帝皇相邀道,“臣妾方要用膳,皇上便赶来了,可是赶得巧了,臣妾请皇上上座。”
连烁面容有些许疲倦,苍白模样竟与那日乔太后颇为相像,钟离尔垂下双眸,不再与他对视,连烁便依言与她落了座,瞧着满桌子精致可口的御膳,却迟迟未动筷。
皇后盛了碗乌鸡汤端与他,仔细打量着连烁神色,轻声道,“皇上可是看着这菜式没有胃口,臣妾再吩咐他们换了别的来?”
连烁瞧着她笑了笑,星眸中神采较之从前黯淡些许,梨涡浅浅浮现,看得她心头一噎,忙压抑了心绪,他喝了一勺汤道,“朕方才只是在想,这一桌桌的佳肴美食,皇后与朕是见惯了的,一餐非要摆得满满当当,仍有不知多少菜色在御膳房根本没有上桌的机会。这便是所谓天家富贵罢,换作寻常人家,不知够吃上多少天……”
钟离尔瞧着他真心叹道,“皇上勤政爱民,是大明之福。”
连烁自嘲一笑,摇摇头,瞧了桌上如意卷一眼,转首看她的眼眸中有些许憧憬,“待到今夏,朕带着皇后出宫去微服私访,才好体察民情。”
她看他模样,只觉得前尘遥远非凡,往日心心念念的心愿,时过境迁后,她却早已不愿与他携手共看这江山,是以对他敷衍浅笑,“夏时若是皇上政务清闲,出去走走自然是好的,只是还须将一路随行护卫之人谨慎安排下去。”
她刻意说着扫兴的话,他如何不知,闻言便似被兜头一盆冷水浇下,连烁顿了顿,仍将如意卷夹入她碗中,垂眸点点头,努力与她笑道,“皇后思虑周全,也好,那咱们……到时候再议罢。”
钟离尔将如意卷放入口中,味如嚼蜡,只吃了一口,匆忙岔开话题,“皇上今日气色不佳,可是因着秦大人的奏折伤神?”
连烁伸手将她鬓发别往耳后,如旧时亲昵令钟离尔颤栗一瞬,生生忍下了不适,他瞧着她轻笑,只反问道,“皇后如何看此事?”
她咬唇将筷子放了,拭了拭唇角,凝眸沉思道,“臣妾拙见,任何一种新政、新想法的登台,势必会引起守旧一派的恐慌,进而遭到极端者的誓死抵制。”
连烁赞许颔首,“是,哪怕与他们切身利益并不相干,却也总要杞人忧天,无视往后的益处。”
钟离尔一笑,“目光浅显者比比皆是,却不能因他们坏了大事。皇上新政实施这些年,不说旁的,国子监兴建,为大明培植了多少股肱栋梁?臣妾虽出身朱门,却仍觉着现下的朝臣,不论是学问抑或风气,都较之前朝优胜太多。皇上正当盛年,想要决心做这样的壮举,便不能畏惧前路上种种坎坷艰辛,愈往后走,大明的有志青年只会愈多地站到朝廷这方来。待到那时,才是皇上所要的盛世。”
他看着她面容,女子年华正好,意气风发,谈笑间将时局天下尽收掌中,提及抱负宏图,眼眸熠熠生辉,他当年爱上的便是这样的她。
他这些年爱着的,便是这样的她。
连烁想要伸手去握她柔荑,钟离尔却警觉着连忙夹起一筷绣球乾贝,弯了眉眼递与他,连烁看着她半晌,眼神中有难以面对的沉痛,却仍俯首就着她的玉著吃了下去。
即便她夹起□□递与他,只要还肯这般对他露出笑颜,他也能面不改色悉数吞咽。
钟离尔缓缓落下筷子,方要松口气,只听连烁忽道,“待到那时,才是朕与皇后所要的盛世。”
她垂眸一瞬,纤长浓密的睫毛遮掩了情绪,再抬眼,却并不避讳,颔首与他道,“是,这是皇上这些年的抱负,亦是臣妾的。是以当今局面并不值得皇上忧心忡忡,终归是要将这条路走下去的,新旧碰撞,在守旧之人眼中不异于改朝换代,哪有不流血的好事儿?只要皇上加以安抚,再派些坚持新政的人奔走高呼,在两方极端的想法下愈多地感染那些麻木不仁者,终有一日积少成多,局面便会渐渐均衡起来。这法子虽笨,虽以硬碰硬,却是唯一的出路。而中间种种,是当政者势必要挨过的辛酸艰苦。”
地暖笼罩,使人惫懒,他看着她的眼神之中深情无限,像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惊鸿,一味痴迷那抹皎皎月光。
钟离尔说完这番话,见他模样,不动声色垂下首去搅动汤碗,半晌,听他在身侧道,“母后临终前,与朕说了些话。”
她持汤勺的手蓦地顿住,有些惊慌涌上来,却强稳着声音低问,“母后说了什么……?”
连烁神色坦然,有些难见的柔软,低笑一声,缓缓道,“她与朕说,她这一生对不住朕与先帝。”
她心里百转千回,放下一半的心去,却涌起丝丝唏嘘,听他苦笑一声,“这些年来,朕曾经期盼着她这句话,可到头来,真的听见了这句歉疚,却觉得都已不再重要了。”他看着她,轻笑着问,“那么,人活一世,什么才是重要的呢,尔尔?”
皇后闭上眼,一瞬便好似光阴千年轮回流转,她想,终究太迟了。
这一生歉疚,这一声呢喃,都已太迟。
那些东西,我想要的时候,你不肯给。而当你终于肯给的时候,我已不再需要了。
二月底,京城已是回暖时节,宫里御花园从迎春起,木兰、梨花、杏花,桃花,都相继盛放,她在窗下刺绣的时候,便蓦地想起那一年在慈云寺中,他与她说起过,春来便是百花争艳的时候了。
这些年兜兜转转,两人前时只言片语,原来在不经意间都已铭刻心上。
皇后一身素净月白海棠常服,走针的手指顿了顿,再度算起,与他分别已是四十一个日升月落。
京城春回大地,可边关却不知可还苦寒,因着不敢私相授受,绣起这方绢帕,到时也只能给他瞧瞧,送与他用却是不能了。
韶光正好,不及多思,清欢说梁宗在外候着求见,皇后忙起身宣了进来,穿过内殿,匆匆免了礼便道,“可是厂臣从边关捎信回来了?”
梁宗陪着笑道,“娘娘记挂咱们督公,奴才替督主谢娘娘大恩。确实前几日来信时说边关战事告一段落,已启程回京,想来这几日便快该到了。”
她垂下眼眸遮掩将要溢出的欣喜,又听梁宗拱手道,“奴才这次来,还有个喜讯要报与娘娘,娘娘养在猎场的坐骑逐日,昨个儿被瞧出来已有了月余的身孕,只待十个月后,这金人进贡而来的汗血宝马,便可产下小马驹了!”
皇后抬眼雀跃道,“当真么?逐日追云实乃良驹,想来诞下的马驹亦是精壮非凡,这可真真是大喜讯!”她咬唇不放心想了想,又与梁宗道,“你替本宫好生赏了猎场的养马人,要他们务必悉心照料逐日,回头诞下康健的幼马,本宫再重重有赏!”
待到下人都告退,她拿起绣了一半的并蒂莲,将手轻轻放在小腹之上,怀着无限向往呢喃,“逐日怀了孩子,追云怕是高兴坏了,你什么时候带它回来?”
远天湛蓝低垂,春日中遍是芬芳,殿内白玉花插中的木兰盈香点点,她将手帕拢在心口,思念良人的心如同绢帕揉皱了酸涩难当,低声轻软叹道,“你快回来呀……江淇。”
作者有话要说: 你快回来,我已经承~受~不~来。
第80章 临蟾宫
二月廿八,东厂提督江淇一行声势浩荡回京,甫进宫便入乾清宫与帝皇复命。
她在坤宁宫接到消息,却并未下懿旨传召,只忍着相思用了晚膳后,拿了几样他爱吃的点心,执书倚在榻上,并着一盏灯细读。
夜半时分,明月低垂,风送落花,从她开启的菱花窗中纷纷扬扬跑进殿内,花瓣前呼后拥着在青砖之上抱团打滚儿,轻盈美景却只吸引了榻上美人抬眼懒懒一瞥。
相似小说推荐
-
下堂 [强推] (赫连菲菲) 晋江金牌VIP2018-12-01完结2473 7001 营养液数:2761 文章积分:112,770,240林云暖有三愿:一、与唐逸和离二、发...
-
十年一觉深闺梦 (耀眼的星火丶) 若初文学网2017-10-31完结她因为错爱他,落的满门抄斩的下场,他却在爹娘尸骨未寒时,将她入狱,要她活的求生不得,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