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太太又是惊诧万分又是异常莫名,张了嘴,却又说不出话来。
怀媛摔了东西还犹不解气,疯了般上手就去扯窗边的纱帘、屏风上缀着的东珠,大有一副势要把身边所有能看到、能摸到的东西都给一气毁了的劲头。
五太太慢了半拍才想到赶紧去拦,但一时间哪里拦得住。
想来怀媛既已不要脸面地做出这等不合规矩的行止来,心里用来约束自己的教条自然也俱都已被抛之脑后,身上自带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破釜沉舟之气概,五太太不妨她平日里一个文文静静、温温柔柔的女孩儿突然发威,拦了几下没拦住不说,反而把自己也弄得很是狼狈。
恐怀媛日后在仆妇们面前失了体面,五太太还得反过来替她掩着,告诫门外闻得声响的丫鬟们守着门不许进来。
不过怀媛终究还是记得五太太是个长辈,不敢直接对着长辈动手,折腾了好几下,总算是被五太太抱着给按住了。
二人俱是衣鬓散乱、一身狼狈,五太太不是不气恼的,任谁莫名其妙遇到这种事都不会不愤愤,可到底是怜惜之情占了上风,五太太掏出帕子给闹得气喘吁吁的怀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好声好气地安抚道。
“我的好姑娘啊,你这又是跟哪个置的气,何至于此,没的气着了自个儿的身子。”
怀媛任五太太好话劝进,愣是半个字都没吐出来。
五太太不由皱了眉,不意怀媛的性子竟如此之左,暗道自己是不是不该多管这闲事。
毕竟归根结底,这只是四房的事儿,自己这个做婶子的,蒙着眼睛乱掺和也得不了什么好了去,没的到时候还被四伯怪罪、婆婆埋怨、外人耻笑……
五太太有的没的想了一串,脸上的表情也就愈发淡淡,见怀媛冷静了下来,也就放了手,唤人进来把屋子收拾收拾,也没想再勉强,就打算自己先走了。
怀媛净了面,擦了擦手,却是一言不发地跟着五太太一道出来了。
五太太有些头疼,不晓得这个素日里最是懂事的姑娘今个儿闹得是哪一出,却又更不想去刺激她,见怀媛跟着出来,只当她自己想通了。
其实怀媛是有话想说的,她想痛骂,想质问,想哭诉。
她不懂为什么那些人一个个非要她去替母亲做出那些虚无的承诺,要替母亲去安抚父亲、安抚季家…
要去告诉他们,就算没了母亲,还有自己会去孝顺。
那么我呢?
怀媛喃喃地想,谁来赔我一个母亲呢?
第104章 曾记
可惜她这话无人说去、无处可说。
历下院的一出发泄, 在五太太眼里, 是一场闹剧, 在更多的人那里,怀媛能得的, 怕只有“装疯卖傻家”这四个字。
怀媛站在夜风里, 将大太太一行的评价听了个全。
正凑在大太太跟前学话的丫头大概是生来带着天分, 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也能被她说得津津有味,让人耳目一新。
怀媛听着她惟妙惟肖地学着自己在历下院发脾气的语调, 不由心生这般感慨。
“……奴婢听当值的说, 五姑娘当时还高声喊着要拿了剪子绞了头发去呢, 说是什么要去庙里青灯古佛地陪四太太呢, 那动静,五太太挡都挡不住, 那屋里的帘子屏风什么的, 都一气给砸了个痛快!要说咱们府里的五姑娘平日里也是看着文文气气的,谁能想到骨子里竟还是个这般凶悍的呢……”
大太太默默听罢, 哂笑一声,轻声评道。
“装疯卖傻。”
二姑娘怀珠皱眉扯了母亲的衣袖,大太太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角,一行人匆匆而过, 怀媛隐于阴影之中, 理所当然地被忽略了去。
怀媛自觉其所言非虚,也就无甚可气,只等大房的人过去了, 提起裙角从容踏入长廊,与其背道而行。
只是天不遂人愿,怀媛初初踏上三两青石阶,脚步就是一顿,寒声道。
“出来!”
长廊另一侧的灌木后细细索索地抖动了一阵,一个红着眼眶的小女孩滚了出来。
怀媛心里吃了一惊。
长廊另一侧是被一个回字形框起来的小花园,与怀媛站的外侧不同,躲在那边还能避开大房那么多双眼睛,怀媛也大略猜得到当是一个年岁不大、身量小的。
--她本以为是哪个刚留了头正在学规矩的小丫头藏在花园里躲懒,打算敲打两句作罢,却是没想到……竟然是怀冉。
她这一身草叶子土灰的,怕是滚到了灌木底下。
怀媛无奈又好笑地给怀冉理了理衣饰,板起脸,故作严肃地问道。
“冉姐儿怎么偷偷跑到这里来了?”
怀冉红着眼睛瞅了怀媛好几下,撇着嘴角,心不甘情不愿地抵赖道。
“我就是自己想来,不许么?”
怀媛看她那嘴角撅得能挂油瓶的模样,无奈掠过这一茬,伸手去勾怀冉,打算先把人送到真趣堂再说。
怀冉默不作声地跟着走了一段,突然恨恨地甩开了怀媛的手。
怀媛停下脚步看她。
怀冉憋了好半晌,才堪堪憋出一句质问。
“你为什么不反驳?”
“……反驳什么?”
怀冉恨恨地补充道。
“当然是反驳大房那些人!那个该死的丫头分明是胡说的!你根本没有说那些话!你明明听到了!你为什么不反驳!你应该冲出去撕烂那张胡说八道的嘴!岳府怎么能容得这种乱嚼舌根编排主子的下人!”
怀冉没有说出口的是,其实这些都是她当时听的那一瞬间想冲出去做的事情。可就在下一个瞬间,在长廊影影绰绰的灯烛下,怀冉看到了对面怀媛的裙摆。
怀冉当时气得胸膛起伏,已经做好了突然扑出去抓花那个死丫头的脸的准备,却偏偏看到,怀媛在微微顿足之后,向后退了半步。
那是一个避让的姿态。
怀冉满头的血顿时凉了。
那些话,连她一个不相干的人听了都气得不行,五姐怎么可以不气?
她怎么可以不气?
她怎么可以?
怀冉不知道怀媛为何能忍,但她知道自己快要气炸了,她忍不了,再怎么都忍不了,所以她必须得问出来。
她今晚若是不问出来,她怕是要把自己给活活憋死。
怀媛漫不经心地看了眼这个个头刚过自己胸口的堂妹。
明亮的挂灯下,怀冉气得通红的眼、涨得通红的脸、起伏不断的胸口,都无一不昭示着她确实是很生气、非常生气、特别生气。
怀媛轻描淡写道:“她也不算说错……”
毕竟自己到底是不是在装疯卖傻,连自己都不知道。
怀冉恼了,气呼呼道:“五姐你不要唬我,你根本就没说那些话,我都知道的清清楚楚的,她怎么能算没胡说呢!”
怀媛淡淡地扫了怀冉一眼,问:“那你又是如何知道我没说那些话的呢?”
怀媛的语气轻飘飘的,但听在怀冉的耳朵里却无异于是一阵晴天霹雳,一下子把她给劈老实了。
她自然是听五太太说的……怀冉捏着裙角,嗫喏着说不出话来。
怀媛也不介意她的无言,只重新牵了她,送了她回去。
晚灯暖烛里带来的那抹脉脉温情,从胸口入血,流进四肢百骸,一点一点地吞噬了怀媛心头郁结的那点不甘。
真的只有一点不甘……所以,也只要有一点情意就够了。
怀媛想,自己这辈子大概再难有问出那句话的冲动了。
只是她依然有点好奇,当然,也只是一点点的好奇--季氏死之前,到底想了些什么呢……
而那里面,又有没有自己?
哪怕只一丝一毫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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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媛及笈那年,裴景容曾私下来找她。
这位正是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在怀媛面前害羞般地偏开那张脸,委婉地表达了对她三比的期许之情。
怀媛看着眼前这位眼神躲闪的皇子殿下,心中若有所思。
与这位殿下的相遇是个偶然,相熟却似乎显得那么自然而然,自季芸翳送怀媛回洛都岳府时恰救了这位鱼服出宫遇险的殿下起,怀媛与裴景容之间的渊源,就这么缠绕在了一起。
而且每一次碰到,似乎都是这位惯常高高在上的皇子殿下落魄倒霉时。
算上季芸翳那次,怀媛救过裴景容三次。
后来进女学与清平、清乐相熟后,这位八殿下便也随之莫名其妙地渗入了怀媛的生活。
其司马昭之心,从未掩饰。
怀媛当然是懂得,这句对她三比的期许,不仅仅是个单纯的祝福语。
她只是在犹豫着自己该如何应。
一时间,父亲两次说亲的不顺,四房如今岌岌可危的境况,悠姐儿日后的出阁…
太多的杂念袭上心头,压得怀媛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默默地想,廖大小姐与县主一事后,岳家,至少是四房,与王家有的龃龉已经要摆上台面,而东宫对他们愈发冷淡,那么八殿下,未尝不是个良配。
怀媛这样想着,便也这么说服了自己。
她遂莞尔一笑,倩然答道。
“媛自将全力以赴,先承谢殿下吉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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