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刘故还是棋差一着,他过去的时候,季芸翳都已经到了,他用那就差把太医院搬空的架势带过来的一群人,全都和他一起在外面坐起了冷板凳。
不过季神医大驾光临,这是喜事,刘故三十年前跟在还不是皇帝的庄平帝身边见过季芸翳一面,对于这样鼎鼎有名的杏林圣手,刘故当然生不起丝毫被轻视的心思。
真要说有哪里让刘大太监略感不妙的,是傅霜如那副看上去就不太清醒的神态。
哪里有妇人生产男人家还往里面挤的?
刘故在心里嘀咕着,这傅大人与夫人的感情就是再如何的好,也不该这么不避讳啊。
产房,那历来被人认为是污秽之地。
纵是傅大人不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但毕竟是产子过程,他一个男人家,怎么着也得避个嫌不是。
不仅是刘故,恐怕这座宫殿里里外外被征调来服侍的宫人们心里都是这么嘀咕着的,可惜也都如刘故一样,没一个敢真的对着傅霜如说出劝告来。
无他,只是傅霜如当时的神态太吓人了。
也说不出来哪里吓人,真要说的话,表情也不狰狞,神态也不癫狂,可让人一看,就是觉得心底发毛,全身发冷,没一个敢在他眼前多说废话的。
傅霜如出来后,周身那股凌冽威势倒是收敛了一些,与刘故没滋没味地寒暄了两句,就又紧紧地抿着嘴不说话了。
生产的过程及其漫长,而每一分每一秒,又是对里面人、外面人的双重折磨。
中间来来去去的,傅霜如也记不清楚自己见了几方的人,只印象中派人前来问候的着实不少,亲自来的也不罕见。
后宫嫔妃诸如崔淑妃、和妃一类与岳怀媛有旧的,都亲自来过,只是傅霜如不好招待,是看了一眼就走了的。
公主皇妃及今日出席除夕宴的内外命妇们,也有几个结伴过来探望的,反正都是些女眷,傅霜如均一掠而过,并不多话。
来人也很乖觉,都是放下礼品留个帮忙的丫鬟就走了。
唯有东宫太子,是带着皇长孙陪傅霜如在外面坐了坐才走的。
太子走的早,皇长孙却是一直在这里陪着傅霜如到除夕宫宴结束才离开,中间还有十三皇子等几个与皇长孙交好的皇子皇孙们来过一趟,大一些的倒是都避了嫌去。
这半晚上的来来往往,让不少被临时征调过来这里服侍的宫人们心里暗暗咂舌,这可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种时候,最是能看出来那位傅大人的人脉有多广、圣宠有多深了!
这些哪一个单独拎出去来看,也都是她们一辈子都开罪不起的大人物啊!
天启二十五年元月元日,天光破晓之时,宫殿里一声嘹亮的啼哭,传到了不少未眠人的耳中。
接生的女官麻利地将孩子擦洗、包好,吉祥话一连串地从嘴里不要钱般地冒了出来。
“……恭喜夫人、贺喜大人,是个小公子呢!……”
这些吉利话还没说到头,又是一声啼哭毫不客气地响了起来,似乎为了表达某些人对自己的忽视的不满,第二个哭得尤为响亮,肆意地向众人宣示着她的存在。
前一个接生的女官嘴里打了个磕绊,第二个已经喜笑颜开地抱着第二个包裹接口道。
“这个是位小千金!恭喜恭喜,大人子女双全,这一胎龙凤双生!”
傅霜如腿一软,竟然毫无仪态地跪倒在了产房之外,他抬起头时,日光之下,只见得一片闪烁水光。
傅霜如嘴里喃喃地说了好几句话,大家都没听清楚,直到他清了清嗓子,重复第不知道多少次。
“……阿媛呢,她怎么样?”
宫人们面面相觑,有机灵地顿时意识到这个“阿媛”大概就是傅夫人的闺名,赶紧讨吉利道。
“夫人吉人自有天相,母子平安!”
剩下的宫人被一提醒,七嘴八舌地就说开了。
“……佛祖保佑,也该加句‘母女平安’才是……”
“观自在菩萨在上,是母子女平安,哈哈。”
大家嘻嘻闹闹地说开了,能一切顺利,不只是休戚相关的傅霜如,连这些素昧平生的宫人们都感到开心。
种子发芽第一次的破土,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黎明破晓的第一缕阳光,总是能令人感到愉快,感到一股生的希望。
季芸翳将岳怀媛小心地收拾了一番,然后把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放到她的身边。
大半个的夜晚的费力生产,岳怀媛从头到尾都表现的很克制,不哭不闹不喊疼,真的疼得厉害了也只是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给自己默默积蓄力量。
毕竟岳怀媛自己是个医者,她心里很清楚,生产的时候最后那道坎是很需要力气的,倘若之前大喊大叫地浪费了太多力气,等到最后就很危险了。
她就一直忍一直忍,忍到快要痛晕厥的时候,终于是大功告成了。
岳怀媛也彻底没了说话的力气。
她只是轻轻地挪了挪脑袋,示意季姨母将孩子也抱给外面的那个看看。
季芸翳不大乐意地将那个男孩抱起来送到帘前,示意傅霜如轻柔地拢着。
傅霜如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轻柔地抱着哄着,季芸翳审视了他一番,心里的某些芥蒂无声无息地放开了。
看样子,这人刚才也不是做戏。
那么,也还凑合。
季芸翳在这方暗自审视着傅霜如,殊不知有人亦在背后暗暗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等岳怀媛歇下、两个孩子被奶娘们分别抱走,傅霜如进来坐在床边摸着岳怀媛的手不说话的时候,季芸翳便功成身退,悄悄地一人出了屋子。
刘故已在屋外拱手等候她多时了。
庄平帝今日之所以这么给傅霜如面子,他本身是其一,岳家是其二,季芸翳的出现便是剩下的其三了。
季芸翳也不客气,都没与刘故寒暄些什么,便直接支使着人家去带路了。
刘故丝毫不敢有其他的表现,只恭恭敬敬地做好为奴为仆的本分。
他是庄平帝身边的老人了,这同时也就意味着,庄平帝在太子时期被眼前这位季神医所救的时候,他也是陪在庄平帝身边的。
自然知道这位神医在圣人的心里有多被敬重。
季芸翳入谨身殿,庄平帝果然还没歇下,正在那里等着她。。
不过季芸翳早在她见到十三峰的那个后辈莽莽撞撞地闯进府里要带他进宫时就料到了。
或者说,在季芸翳被守门的将士拦下,为了为尽早脱身拿出那块玉牌时,就知道今夜怕是有不少知道当年事老人要睡不着了。
刘萱武功再高,没有季芸翳的玉牌开道,他们来的也不可能会那么快。
死得更快些倒是有可能。
不过这些事,季芸翳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不用特意说出来,懒得让小辈们跟着担忧。
庄平帝面前正摆着一盘残棋,见季芸翳进来,微微抬手示意她不必行礼,直接坐。
季芸翳这回倒是老老实实地依礼而行了。
庄平帝哂笑。
“多年不见,季夫人风采依旧啊。”
季芸翳苦笑。
“一个盲眼瞎婆子罢了,当不得‘风采’二字。”
庄平帝摇。
“非也,非也,观夫人今日之能,怕是技艺犹胜当年,宝刀依旧。”
季芸翳客气地笑了笑,也不再特意自贬。
“陛下若是想草民看个诊出个药,草民自然是尽心竭力,莫敢不从。”
“但若是想赏草民个官,草民这个老胳膊老腿的,怕是要让陛下扫兴了。”
庄平帝闻得季芸翳婉拒,也不痴缠,只拈起一白子,沉吟片刻,然后单刀直入。
“依季夫人看,犬子的身子,还能拖到几时……”
季芸翳皱了皱眉,若有所指道。
“不知陛下问的是哪位皇子?”
庄平帝问的自然是太子,但被季芸翳这么轻飘飘地一提醒,也察觉出不妥来。
是太子,不是单纯的皇子,东宫太子乃一国储君,虽是储君,但也有个“君”字。
自来没有臣子敢妄谈君主生死的,除非是……想谋逆犯上的臣子。
庄平帝自然不算在这里面,但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太子……还能是多久的“太子”。
庄平帝凝眉沉思,终是下不了那个狠心,只好草草略过此章,强笑道。
“当年夫人救我时,我曾戏言与夫人做儿女亲家,夫人那时便婉拒,如今看,果然是我的儿子们都没福气。”
“傅宣有大才,夫人日后怕也无需为岳氏劳神了。”
季芸翳后背的冷汗慢慢渗出,小心翼翼地措辞道。
“陛下的皇子们乃是天潢贵胄,一个个皆是龙章凤姿,是媛娘没有那个德行入天家门。”
“至于当年……说来惭愧,草民当日并非不识好歹,只是当时便知道自己此生难孕,故而不好拖累陛下罢了。”
“媛娘,毕竟是‘岳氏’,陛下无需因当年之故而太过高看她。”
话到后来,季芸翳已是冷汗潺潺。
她是面对千万大军而我自岿然不动的,大不了一走了之便是,走不了,也不过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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