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太在耳边念着,孟兰亭却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更为她如此抬高自己而感到心里不安。
她做的事,只是基于自己良知之上的尽力罢了,更重要的,把全部的功劳都安到自己的头上,仿佛于实情不符,实在叫她不安。
但毕竟只是自己的疑虑,当着他两人的面,她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忙道:“我只是尽了点力罢了,大家没事就好。”
“宪兵司令部固然名声不好,但想来,也非人人天生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昨晚回来得晚,还有件事,我没说。”
孟兰亭想了下,把昨晚自己回来后马六找过来的话转述了一遍。
周太太听了,显得有点惊讶,咦了一声。
奚松舟点头:“这话说得极好,我完全认同。等下回去,我就帮你去给他们传话,你放心吧。”
孟兰亭向他道谢。奚松舟摇头:“比起你,我又做过什么。何须道谢。我要是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我也不回南京了。”
周太太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个。兰亭你饿了吧,和松舟聊,我去给你做碗面。”
周太太去了厨房,周教授还没回来,客厅里只剩下了孟兰亭和奚松舟两人。
午后的阳光从客厅那面钉了绿纱的窗户里射入,微尘在光柱里上下浮动,客厅里安静得只剩下了墙上那面时钟滴答走动发出的声音。
孟兰亭看了眼奚松舟,正对上他向自己投来的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他给她一种感觉,仿佛这一趟南京之行回来之后,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了的样子。
“孟小姐,要是不介意,以后我可以叫你兰亭吗?也希望你以我名字,而不必继续用先生来称呼我。”
他忽然说道。
“我想,我们应该也能算是朋友了。”他笑着,补了一句。
孟兰亭一怔,随即也笑了:“行。”
奚松舟显得很高兴,和孟兰亭谈了一会儿关于数学教学的事,忽然想了起来,笑道:“兰亭,不知道周教授有没有对你提过,今年也有清华留美预备学校的名额资格考试,报名者并不限清华,周教授也有推荐的名额。参加考试后,成绩优异者,可获得公费赴美著名大学攻读学位的宝贵机会。虽然录取名额极少,但我觉得你可以一试。以你的数学天分,就这样蹉跎了,犹如明珠蒙尘,实在太过可惜。”
孟兰亭一怔。
几年前,自己放弃了省考得来的出国读书的机会,虽然当时完全出于自愿,并没有半点不甘,且一开始参考的目的,与其说是势在必得,倒不如说是试水。
但从深心而言,有时想起,未尝不是一种遗憾。
奚松舟的这个提议,她确实有点动心。但是想到至今还杳无音讯的弟弟,她便又打消了念头。
“等我有了弟弟的消息再说吧。”
奚松舟点了点头:“理解。但愿能早些得知令弟下落的消息。”
周太太端着面从厨房里出来了,招呼奚松舟也一起吃,奚松舟推辞,起身告辞,说先回去找学生们谈话。
周太太知道事情重要,也没强留,自己送他出去,回来,对孟兰亭笑道:“兰亭,我实在替松舟高兴。先前因为你们还不熟,所以也没和你提过。他在出国时,家里做主,替他订一门婚事,原本是学成归来后结婚的,中途不幸女方去世了。一年前他回来,他母亲给他另外安排了一门亲事,松舟不再答应,和家里一直有点僵持。这次回去,他终于取得了家中的同意。”
“你也知道,到他这个年纪,好些人孩子都满地跑。他母亲见他不肯结婚,焦急也是难免。好在这回,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和家里说的,他母亲终于答应不再逼他了。实在是好事。”
孟兰亭想起刚才奚松舟给自己的那种和从前不一样的感觉,还有他一反常态,提出互以名字称呼的建议,心里顿时隐隐生出一种顿悟之感。
一时也不知道该接什么,沉默了下去。
“你再去休息吧,早点把病养好。身体要紧。”
周太太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慈爱地催促。
孟兰亭朝周太太感激地点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再休息两天,毕竟年轻,身体底子也好,孟兰亭的病很快痊愈了,继续回到学校。
或许是那天晚上的经历太过惊魂,也或许是奚松舟转告的那一番话起了作用,学生们暂停了活动。孟兰亭每天来往于大学和周家之间,联系报社刊载广告,暗暗地盼望着冯家的消息。
就这样,转眼,又十几天过去,时令进入五月中旬,她的日子看起来也恢复了正常。
唯一的新的变数,就是她开始尽量避开和奚松舟的单独碰面,以及中间,她曾接到过数次来自顾先生的邀约,约她去吃饭或者跳舞,但均被她以课业繁忙给推了。
这天傍晚,冯恪之从司令部回了冯公馆。
这也是那夜出动抓人之后,这十几天里,他第一次回。
离月底的军事竞赛大会只有半个多月时间了,他很忙碌。
其实忙碌是好事。有事干,就没时间想东想西。
冯妈听到他那辆汽车开进来的声音,立刻撒开腿从客厅里飞快地跑出来,远远看见冯恪之从车里钻出来,还没看清人,就开始抱怨。
“哎呦我的小少爷啊!这才几天,你就这么黑,这么瘦!那边的人到底怎么差遣你做事的!这叫什么事啊!姑奶奶们怎么都不管管……”
冯恪之把带回来的脏衣服包顺手扔到冯妈的手里,快步朝里走去,进了客厅,看见冯令美坐在那里,脚步也没停,从她面前飞了过去,嘴里说:“八姐,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我不在家吃饭的,拿些衣服就走,我忙死了!”
冯令美也是个大忙人,交际又多,这个点,极少能在家里看到她的身影。
冯恪之人都从她面前过去了,一条长腿也踩在了楼梯上,忽然停住,转头,看了她一眼,迟疑了下,问:“出什么事了?”
冯令美神色凝重,仿佛有心事的样子。
她蹙了蹙眉,不语。
冯恪之走了回来,坐到她边上。
“什么事,说!”
冯令美看了弟弟一眼,说:“孟小姐的弟弟……有下落了。”
冯恪之一愣,脸上方才的嬉笑之色顿时消失,目光紧紧地盯着她:“他在哪里?”
冯令美叹了口气:“今天爹给我打电话,说查到了兰亭弟弟的消息。两年前,他中途中断学业,回上海的第一天,就和几个同船的青年一道奔赴北方,参加了长城之战,他……”
冯令美停下了。
冯恪之目光蓦然暗沉了下去。
“战死了?”
“当时那一战,牺牲了很多人,加上不少参战者都是志愿者,名单也不全。战后,很多烈士遗体也无法辨认,全部一起葬了……”
“消息确定吗?”
顿了一下,冯恪之问。
冯令美点头:“爹通过很多关系,前几天,终于找到了当时的一个幸存者。据那人的说法,他在战中遇到过兰亭的弟弟……而战后的幸存者名单里没有他,十有八九,应该是没了……”
“爹怕兰亭知道了消息难过,特意叮嘱我,找机会再慢慢告诉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
冯令美烦恼地揉了揉额头:“算了,和你说也没用,反正你和她不投机。我自己看着办吧。”
冯恪之沉默了片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往楼上去,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回头说:“八姐,这个事,你现在先不要告诉孟小姐!”
“爹应该也是这意思吧?我只是建议而已。”
见冯令美抬眼看向自己,冯恪之急忙补了一句。
冯令美叹了口气:“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看机会吧。”
冯恪之不再说话,快步上了楼梯,回到房间,冲了个澡出来。
冯妈已经帮他把要带走的衣服收拾好了。
一打全新的熨烫得折痕笔直的衬衫,叠得整整齐齐,连同别的衣物,放进了箱子。
箱子就摆在门边。
冯恪之坐在了床沿上,视线盯着自己脚前那片光亮的地板,一动不动。
一缕若有似无的幽幽花香,从那扇开着的窗户里飘了进来。
冯恪之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遇到孟家女儿的那天,强行握着她的发辫剪下时,她忍泪,泪却盈于长睫的一幕。
清清楚楚,仿佛电影画面一样,浮现在他的眼前。
她连哭起来,也是那么的好看。
但他不想再看到她哭。
冯恪之再次心烦意乱,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眺望着远处那个他看不见的所在。
离上次看见她,又过去了那么多天。
他忽然想知道,今晚,就在这一刻,她在做着什么,又在想着什么。
这个念头从他心里冒出来的那一刻开始,突然变得急切,自己简直没法压制了。
天渐渐黑了,冯令美见弟弟没走,就叫冯妈上去喊他下来吃饭,才抬头,看见他提了衣箱,从楼上走了下来。
“我说小九,你不会真这么拼吧?至于吗?就一个晚上,有什么关系。至少先吃了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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