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不留意看,应该不会发现。但纺机破破烂烂,走近些,可能就会觉察。
她不动声色,慢慢移到了纺纱机前,站在那里。
几个警察搜了下道具,检查过用破木板搭出来的临时舞台,还看了看下面,最后跑了回去,说:“报告白处长,没有!”
大金牙的视线落到学生的身上,走了过来,从丁昆仑的手里,一把夺过他捏着的那份资料,低头翻了翻,微微一怔,说:“这是什么?”
刚才时间太过紧迫,丁昆仑只从孟兰亭的手里接过东西,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看到底是什么,一时应不出来。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无比,陈清清和几个女生,几乎透不出气了。
孟兰亭开口:“白处长,这是上海教育局上周下发的关于大学生社会活动的指导手册。今天是周末,我们之华戏剧社的同学有空,想排演一出话剧,以响应教育局的意见。刚才我们就是在这里商量排练,没想到还没排好,你们就来了。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丁昆仑一下反应了过来,急忙点头:“是,我们刚才在排练。你们什么事?”
大金牙盯着孟兰亭,眯了眯眼:“你是谁?”
“我叫孟兰亭,之华大学数学系的助教,也是之华戏剧社的成员之一。”
“孟文靖公是我的祖父。”
她添了一句。
“白处长,你应该知道孟文靖公的大名吧?孟小姐就是孟公孙女,孟家后人。上月之大校庆,孟小姐出演了罗密欧一角,黄市长和上海诸多名流全部在场,当时知道了孟小姐的身份,还合影留念。不信,你回去问问。”
丁昆仑渐渐镇定了下来,立刻跟着说道。
大金牙一愣,上下打量了她几眼。
孟兰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朝他微微一笑:“我是去年底从老家来上海的,有点私事,等待的时间,顺便在之大担任助教。”
大金牙顿了一顿,看了眼手里的资料,哼了一声:“孟小姐,我可以让你走。但这些学生不能走!既然排练这个,大可以堂堂正正,为什么不在学校,要跑来这种黑灯瞎火的破地方?分明是别有所图!”
孟兰亭的思绪飞快运转,说:“上海最近限电,之大也是如此,周末晚上没有电的供应,为安全起见,学校不允许学生活动。所以我们才找来这里。我们排练,难免会有噪音,这里空旷,不会打扰到居民。”
“白处长,我们戏剧社为了响应上海当局的号召,这才特意来此排演。你们却摆出这样的架势,是要把我们抓走?”
大金牙再也无话可说。
他心里分明清楚这帮学生在干什么,偏晚到了一步,现场没搜到可以作为证据的传单。这个孟小姐的解释又滴水不露,倘若就这样把学生强行抓走,消息出去,有她掺和其中,以她的身份,必定会加大舆论压力,到时候倒霉的,恐怕就是自己。
他有点忌惮。
但今晚,分明消息确凿,上头放下狠话,还出动了这么多的人,若就这样轻轻松松放了,自己回去,又没法和上头交代。
大金牙正犹豫不决,忽然,听到外头隐隐传来一阵汽车开来的声音,叫人去看。
“白处长!好像是宪兵司令部的车!”
一个军警喊道。
在场的丁昆仑和其余学生,立刻再次紧张了起来。
警备司令部固然名声狼藉,但宪兵司令部,才是传说中那个真正有去无回的人间地狱。
宪兵司令部一般轻易不抓人,但一旦被抓进去,除非命大,否则,几乎等同于人间蒸发,极少有人能活着出来。
“谁带的队?”
大金牙一愣,急忙问。
“宪兵司令部冯参谋到——”
工厂门外,传来了一道声音。
大金牙一惊。
警备司令部距离宪兵司令部不远,冯家的小九爷,今年去了那边,大金牙自然知道。
今晚的行动,不但引来了宪兵司令部的人,来的,竟还是冯家的小九爷。
这真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情况。
按说,这样的行动,远远够不上宪兵司令部出马的标准,何况,还是冯家小九爷亲自带队。
带了困惑,大金牙的脸上堆出笑,转身飞快地迎了出去。
距离上次一拍两散的那个清早,过去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
孟兰亭自己自然不会主动跑到冯家儿子的跟前,冯家儿子,也再没有出现过。
孟兰亭原本已经渐渐将那段想起来就心里发堵的事情给抛开了。
和警备司令部的人一样,她也无论如何想不到,竟然会在这种地方,这样的情况之下,再次和冯家的儿子碰面了。
并没有给她留出多少时间,伴着一阵靴底踏过地面发出的脚步之声,工厂的门口,出现了几道身影。
孟兰亭抬眼望去。
在煤气灯光发出的半明半暗的昏黄光线的照射下,她看到月余没见的冯恪之穿着制服,踏着长靴,被几个人簇着,大步地走了进来,停在废弃车间的中间。
“冯公子,今晚什么风,竟把您给吹来了!您来得正好!今晚我这边得了消息,说这帮学生在这里闹事,我带人来抓。就只稍微晚了一步,证据一时没找到,他们就百般狡辩。那位孟小姐,说什么在这里排练教育部下发的文件。”
大金牙跟在他的边上,递上那份资料,点头哈腰地解释。
冯恪之瞥了一眼,随手丢在地上,踱步,慢慢地走到前排学生的面前,两道视线,落在丁昆仑等人的脸上。
他的目光锐利,几个学生不敢和他对视,慢慢垂下了视线。
孟兰亭也垂下眼睛。
冯恪之的目光,最后从她的脸上淡淡地掠过,转头问:“彻底搜过了吗?”
“搜过了!”
“要不,我叫兄弟们再搜一遍,说不定刚才有遗漏!”
大金牙急忙下令。
他的几十个手下,立刻又开始搜查。几乎把整个废弃车间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回来,说还是没有发现。
孟兰亭高高悬着的心,才刚落了些下去,发现冯恪之竟走到了自己的边上,看着他脚上的那双擦得铮亮的靴子,绕着自己,慢慢地踱了几步,忽然停下,站在了她的身边。
孟兰亭几乎要透不出气了。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镇定,他未必就能看到被自己踢到了机器下的那张要命的东西。
但心却跳得几乎就要撞破胸口了,额头的汗,仿佛浆水一样,不停地往外冒,后背的衣衫,早已被汗水紧紧地贴在肉上。
身上更是一阵冷,一阵热。
她慢慢地抬起眼睛。
就在抬眼的那一刹那,她对上了来自于冯家儿子的两道目光。
他在盯着她,双瞳反射了两点煤气灯的光,冷淡,又带了点叫人看不清的幽幽暗光。
耳畔再没有半点声音了,世界安静得仿佛陷入了一个死寂的深海海底。
一滴汗水,从她漂亮的鼻尖上,突然跌落,跌到她的胸脯上,渗进了衣物的经纬纺线之中,很快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小片湿润的痕迹。
“白处长,既然搜不到证据,那就收队吧。报告我来写。”
冯恪之的视线扫过她的胸,脯,倏然转脸,对边上的大金牙说了一句,随即转身而去。鞋底踏过残破的水泥地面,发出的橐橐脚步之声,随了他的背影,渐渐远去。
“遵命!”
大金牙啪地立正,朝他背影应了个礼,随即看了眼学生,冷冷地说:“算你们今天走运!”
“收队!”
军警仿佛来时那样,很快离去。
伴着工厂门外那阵渐渐远去的汽车发动之声,周围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好险——”
“多亏了孟小姐有准备,这才渡了过去!”
丁昆仑长长地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急忙转身,向孟兰亭道谢。
孟兰亭感到自己双腿在微微颤抖,整个人仿佛失去了全部的气力,软软地跌坐到了地上。
“孟小姐!你怎么了?”
陈清清和几个女学生正边哭边笑,见状,慌忙上来扶住了她。
孟兰亭屈膝,埋脸在裙里,坐了片刻,慢慢地抬起头,叫人把自己身后的那张传单拿出来,看着他们倏然变色的脸,低低地说:“今天只是运气好,真的。”
第30章
刚才的那一幕虽然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确实是万分侥幸罢了。
回来的路上,没什么人说话,几乎全都沉默着。
因为陈清清和几个女学生受了不小的的惊吓,孟兰亭让丁昆仑等人先送她们回去,自己和另个同路的本地男学生一道回。到了周教授家门口的附近,远远看到窗户里亮了灯,也不早了,知道周教授夫妇回了。
孟兰亭说到了,让男生也早点回去,免得家里担心。
男生向她深深地鞠了个躬。
孟兰亭目送男生身影渐渐远去,今晚那种没有在学生面前流露出的后怕和惊魂未定,才终于从心底里涌了出来。
她感到一阵头晕,伸手扶着墙,定了定神,怕周教授夫妇担心自己的去向,勉强拖着疲软得像是灌满了铅的双腿,转身朝前,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又传来脚步声,有人叫她:“孟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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