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偿夙愿之后的甜美,到底有谁能懂得?
奚娴身体虚弱,故而夜里也多梦,只若是美梦,便能让日子平添几分光彩。
若是噩梦,她亦不再会郁郁不振。
因为一个梦绝望困苦,因为旁人的眼光,和迷茫的未来万般无奈的话,只是嫡姐喜欢的那个奚娴而已。
像是笼中的金丝雀,即便气急了,也只会琢主人两口,仰人鼻息的生活,偶尔满足于主人的恩德,愈发恐惧笼外的世界。
可真正的奚娴不是这样的。
即便主人很强大,她也要费尽心机把主人变成自己的金丝雀,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在所不惜,此生都不会懂得绝望是什么滋味。
只要她还活着,就不会放弃,自杀活着颓废这样的事情,都是愚昧的弱者才会有的表现。
……
梦里她和姐姐坐在奚家大院的琉璃瓦上,奚娴靠着姐姐的身子,洁白的手指微微弯曲,圈起一枚明朗的圆月。
她笑眯眯道:“姐姐呀,你有什么愿望呢?亦或是,到底在追求什么?”
她以为姐姐会回答——国泰民安。亦或是关于爱情,关于愿望。
姐姐却只是静静的坐在那儿,顿了顿,才慢悠悠道:“志向就是,得到我没有得到的事物,达成没有达成的夙愿。”
“诶?”
这样的愿望吗?
奚娴不能够理解。
这和她以为的嫡姐相去甚远。
原以为她是个刻板礼教的女人,所求的事从小就被印在骨骼上,毕生都无法洗去。
可仿佛现在却变化万千,并无定律起来。
唯有无法得到的,才是追寻的真理。
这样的话,人才能永远鲜活。
奚娴托腮道:“哼……可我只想要姐姐。”
“其他的事,或是其他的人,都得靠边站。”
微风吹起女人单薄雪白的裙摆,她轻笑困扰道:“这样啊……”
奚娴点点头,很肯定道:“是呀!”
她回眸,对嫡姐弯了弯新月样的眼眸,樱桃样的唇角柔和翘起。
可是……
视线中的女人干瘪而瘦削,几乎能看见面部的骨骼,就像个渗人可怕的骷髅,露出玩味而诡谲的笑容。
“这样的话,要不要来陪着我……一起躺在那里,你还是年轻美丽的样子,姐姐也是,即便躺到永远都不会有人打搅。”
奚娴错愕的睁大眼,看见嫡姐细长而惨白的手慢慢伸向她,并不觉得恐惧,只是有点茫然。
接着,她的梦就那样醒了。
外头晨曦已至,奚娴拢着被子睡眼惺忪,却发现身边的嫡姐还是以相同的姿势,双手雍容优雅的交叠着,面容平静而苍白。
只是瘦得厉害,奚娴看见这样的姐姐,总是忍不住害怕。
奚娴爬过去,依偎在姐姐怀里,小小松口气,继续闭上眼。
这次却怎样也睡不着,总觉得鼻尖萦绕着很淡的血腥味,混着深沉的檀木香,让奚娴觉得如鲠在喉。
过了一会儿,她又起身,从殿中妆奁处拿了些口脂和胭脂,小指微微颤抖着,给嫡姐描摹上素淡的妆容。
姐姐的眉毛已经够美了,上挑微弯,凌厉而从容,只有唇太过苍白。
于是奚娴为姐姐涂上水红色的口脂,在唇中轻轻拍开,又在消瘦的腮边点上了淡淡的棕红胭脂。
做完了这些事,奚娴甚至还吃力的把姐姐扶起来,为她细致梳头。
奚娴沐浴坐在晨光之下,侧脸丰盈而雪白,又小声嗫嚅抱怨着:“姐姐的头发也太长了些,我都不好打理。”
女人被她“扶着”坐起来时,身上的骨骼微微响动,像是路边贩卖的低廉玩偶,随便拉扯一下就会“吱嘎、吱嘎”散架。
奚娴恍若未闻,一下下为嫡姐梳头,动作迟钝而缓慢,眼瞳涣散开来,透着无声的迷茫。
……
“头发长了些,不好打理了。”
某个人骨节分明的手慢慢撩过她的长发,在她耳边低沉的下定论。
她眨眼的速度也很慢,迷茫的看着那只手,又无神看着自己的长发。
那只手很灵活,指尖洁净修长,速度又很快。
过了一会儿,奚娴的长发被编织成了发冠,上头缠绕着沾了露水的洁白花朵,极淡清新的气味萦绕在鼻尖,让她看上去像个纯洁懵懂的小仙子。
她还是迷茫的,像是刚出世的婴儿,看着那只手,又低头看着自己整洁的裙摆,小小歪了歪脑袋。
那只手拍了拍她的头,温柔细语道:“唔,在想什么呢?”
奚娴慢吞吞开口,透着一种迟钝和滞涩:“在想,从没有人给娴娴……编、织过。好看。”
那人亲了亲她的耳垂,那里是戴了茶梗的耳洞,润白漂亮。
“是为何?”
奚娴用力思考了一会儿,怀疑又茫然道:“因为……娴娴是坏人……她们不喜欢和我玩儿……觉得娴娴,偏执、可怕,像是厉鬼……杀了五姐姐的宠物,送给她吃……刮花了三姐姐的脸……还杀了、杀了……”
过了很久,那人低头亲吻了奚娴的唇,低沉纵容道:“不是的。”
略浓的香味传入鼻尖,奚娴的脑袋更迟缓了。
却听他说道:“可怕、偏执,像是厉鬼的,是你的嫡姐。”
“她不喜庶出,害你罚跪,抄写经文,又看不惯你有好姻缘,偏爱其他的妹妹,却对你置之不理,罅隙至深。”
“你姨娘去世的那晚,也是嫡姐没有帮你。”
“如果她插手的话,起码姨娘就不会难产死掉。”
“她是个冷心冷情,狼心狗肺,刻板恶毒的女人。”
“所以娴娴害怕她,讨厌她,不想见到她。”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阴暗罪恶的事,都是她所为。”
“而她眼中没有道德,没有伦理,没有正义,没有光明。”
奚娴皱着眉,瞪大眼,错愕又茫然……
“而你——你救赎不了沉沦的人,也厌恶嫡姐的邪恶与肆无忌惮,恐惧她的权利与刚强,所以想要远离她。”
像是努力的在接受新的学识,奚娴吃力的记着那些话。
一句又一句,它们在脑海中缠绕交叠,与过去的,晦涩模糊的记忆碰撞,发出蓝色的磷火,然后燃烧成泥,最后似是一株株苇草在烂泥中新生。
“所有的一切,都是嫡姐的错,她该承受所有的怨怼。”
“我们娴娴,是连蚂蚁都不舍得碾死的弱者,注定要被保护,也注定一生良善,沐浴光明。”
奚娴歪着头,模糊嗫嚅道:“善良……这是……什么?”
那人笑了,对她低语道:“那是,人类生存的法则。”
“法则……”
奚娴耳边的声音像是清风细语:“如果伤害别人的话,你会愧疚,会彻夜难眠。所以为了己身的快乐,你不会选择损害旁人的利益。”
奚娴慢慢点头,一颗心像是钟摆一般游移不定:“不善良……我、就会……痛苦,彻夜难眠。”
“我还是……不懂。”
他循循善诱,耐性而沉静:“那就像是外面的天光,呆在石窟里的人不会看见,但只要你走阴暗潮湿的角落,它永远存在于世间。”
“或许不散入每个角落,却让生灵和秩序依傍而生。”
“故为恶者才是弱者,仰赖着世人维系的秩序和正义,做出恶毒的事,自以为强大的话,其实才是愚不可及的想法。”
女子的身子单薄而柔弱,发冠上的鲜花站着露水,滴落在锁骨上,肌肤晶莹柔白。
她的眼眸里慢慢绽出光彩,扩散开来,缀满了黑曜石般的瞳仁。
……
恍惚中,给嫡姐一下下梳着头的奚娴,听见自己的声音,来自前世,带着迟缓的笑意:“嗯。”
“……我记住了。”
“牢牢谨记。你生而纯白。”
“——我,生而纯白。”
第97章
“生而纯白……吗?”
奚娴给女人梳头的动作,慢慢放缓,最终指尖止于浓密的黑发之中,看着嫡姐瘦削沉默的侧颜,忍不住扑哧笑起来。
“人性无善恶,那只是您的一厢情愿罢了,姐姐。”
陆宗珩。
可是奚娴却灵醒的知晓,有一部分,陆宗珩说对了。
为非作歹的人,才是真正的弱者。
依靠着由所有人维持下来的秩序和法则苟活,然后显露出险恶的嘴脸打破它们,再美其名曰那些被“杀掉”的人,亦或是被害死的人,全都是刀下亡魂,全是犹如羔羊一般的弱者。
这样的说辞,其实才是真正的弱者拥有的。
如果没有所谓的光明与正义,以及各种各样人世间的“美德”,那么或许这些自诩强者的恶人,甚至走不出襁褓就要被残杀。
在他们尚且弱小的时候,就是那样或是耀眼,或是微薄的“阳光”,拯救了他们,叫他们苟活至今。
那样的人和在泥地里打滚,自相残杀的牲畜没有丝毫分别。
照着最原始的快乐生活,却不考虑久远且永恒的乐趣,那样的人短视且愚鲁。
奚娴想起自己从前的样子,满手都沾着粘稠的鲜血,并以旁人的哀嚎和痛苦为乐,又何尝不是靠着世事法则钻空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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