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上元节,小晏会带顾媛华出来,你也跟着去看看罢?”
他笑着捏住她下颌,摇了一摇,暗含警告:“只是,别太招摇,这一回,再敢像上回要人找,我不轻饶你。”
说完,不忘替她斟一盏茶,递向手间,归菀已撑着身子坐起,这一回,却不接,还在恨他白日里这般不堪作践人,晏清源不勉强她,自己啜了几口放下,眼皮一搭,瞥见案头放了盘蜜饯果脯,问归菀:
“嫌茶淡了?”
归菀默不作声,眼中噙着泪,拿帕子一人清理着他留下的泥泞狼藉,胃里一阵恶心,惹得她蹙眉。晏清源悉数看在眼里,笑道:
“我让她们抬热水进来伺候。”
他人却不走,挑了颗青梅,含在口中,走向归菀,一揽腰肢低头把青梅渡进了她腔子里,也不说话,就这么吸允纠缠着,归菀明显又被他吓到,挣不开,觉得津液都要淌下来了,他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直到一脉酸甜涨满了味觉,颈子后那只手的力道陡然消失,归菀才透上半口气,呆呆地看晏清源吐出一枚核子,幽暗的眼睛里,露出点戏谑:
“精神了些没有?”
归菀只觉两腮发酸,拿帕子掩着面不再看他,盼他快些消失,自己好接着画园子。等外头秋芙两个进来,晏清源真的去了,归菀剩下的那半口气,才彻底透过来。
每年的上元节,江南的习俗,乡下人家喜蚕祭、迎紫姑,做宜男蝉,城里兴的同都城建康并无二致,各地都有灯会,不过最盛的还是秦淮灯会。后来,会稽大兴灯会,却丝毫不输帝都。
到现在,归菀都记得如霜明月下,鼓瑟吹笙,花市如昼,绵延不断,目光的尽头,是要接上天路一般,映的人眼中,也是如流星点点。
真的到上元节这天,比之昨日,空气里更是温暖,仿佛春的气息,一下子就捕捉到了,算算日子,都已过了雨水,指不定现下地气转暖,小虫子都要苏醒过来了。
归菀既得了晏清源“恩准”,起得甚早,梳洗用了饭,准备出门时,那罗延已带了一干人,在东柏堂门口候着了。
归菀看到他的刹那,不禁皱眉,他这是亲自来盯着自己。
好不易提起的兴致,一下便消散了,归菀哭笑不得,那又何必让自己出来?转念一想,我不理会他便是,本要和姊姊高高兴兴聚首一日,不能让他就这么轻易败了机会,如是一想,面上重新提起了一丝精神。
到了晏府,晏九云也沐休在家,正在媛华的看顾下,临着字帖,听说那罗延来了,心思立马飞了,一转头对上媛华冷若冰霜的脸:
“赶他走,你忘了上回他要杀我?”
晏九云一愣,连忙起身握着她手说:“你们是有误会,我也都骂过他了,要不,趁这回,让他亲自给你赔礼道歉?”
因归菀之故,媛华不跟他计较,轻蔑地一甩手:“我不稀罕,他要是再敢惹我,我就回会稽去!”晏九云听了,慌得好说歹说,总算差不多了,两人才一并出来迎客,各自欢喜去了。
白日短,消磨得极快,等到黄昏下来,晏九云乐呵呵送进阁几张假面,让她姊妹二人挑拣,媛华随手翻了一翻,无一张合心意,面上冷冷淡淡的,晏九云见她神色不对,立马折身又送进一堆,眼巴巴等着她好歹瞧上哪个,归菀在一旁,略觉尴尬,虽不懂要假面做什么,却也先拣了张,浅浅一笑:
“我拿这个好了。”
晏九云看也没看她一眼,只关注着媛华,好不易等她松了口,挑出来了,方欢天喜地抱着剩下的打帘而出,正要交给婢子,见不远处坐在游廊上的那罗延朝他摆了摆手。
“拿着。”晏九云留了两张,把东西一塞,等婢子下去了,立马扬手示意,朝那罗延笑了笑,明显心情大好。
那罗延则一脸鄙夷地看着他。
许是看出这个苗头,晏九云将假面分他一张,满腹狐疑:“你干嘛那样看我?”
那罗延“呵呵”假笑两声,没接假面,说一句“我男子汉大丈夫不怕人看”嘴角扯出的笑纹,瞬间没了鬼影,咂摸着这一天的所见所闻,心道,世子爷果然有远见,这狐狸精,该杀,要不然怎么把小晏迷得一副昏了头的死样子?
想到这,故意刺晏九云:“世子爷给你挑好亲事了,是崔中尉本家,你还不知道呢吧?”
那尾音太重,喷到面上,晏九云头一偏,脸蓦然间涨红了,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不是说开春三月吗?还早……”
这都正月了,往下再说,也不大能说服自己,立刻蔫了吧唧的改口:“是吗?小叔叔他,他还没跟母亲说罢?我都没听母亲提。”
那罗延“哦”了一声,学着他的语气:“是吗?可世子爷跟崔中尉说好了呢。”
晏九云一下没了话,怏怏不乐坐在了他身旁,这副德性,看得那罗延又气,又不忍,推搡了两把:“好了,好了,去街上看打簇竹去,”说着,笑逐颜开的,“再看看能偷几件宝贝?”
衣袖一甩,正要拉晏九云起来,家仆急匆匆赶来,回话说:
“二公子来了,说昨日冬狩,打了几样野味,捡好克化的,给老夫人送些。”
“前日不是刚送过上元节贺礼?”晏九云心里忍不住嘀咕,脱口而出,忙吩咐家仆:“请进来呀!”
“二公子问将军是否要出门,小人说要带顾娘子姊妹去看灯市,二公子就说不打扰了,卸完货他就走。”
“快,别让二叔叔走,我得亲自跟他道谢!”晏九云从围栏上翻身一跳,快得谁也捉不住,跟着家仆往大门口扑去了。
等他走远了,那罗延眼里才有些意味深长:既是野味,也不知道哪个能是老人家能克化动的。
日暮四合,整个邺都却一片火树银花,满街游人如织,摩肩擦踵,媛华牵着归菀,只觉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耳朵里也全是嗡嗡的一片乱响,攥了攥她小手,笑道:“菀妹妹,别跟丢了。”
说着一瞟紧跟的晏九云和那罗延,那罗延东瞅西瞄的,同媛华一碰目光,两相厌弃地避开了。晏九云则戴起了假面,倒显得贼头贼脑的,媛华冷嗤一声,暗想偏走远,让你们急,反正我如今也识得回府的路。
等挤出最繁闹的一段,媛华的假面,不知几时松动的,刚停了步子,还没开口,“啪嗒”一声,就掉到了地上,须臾的功夫,被来来往往的人群,毫不留情地踩了个稀巴烂,媛华一看,也懒得去捡,一面笑,一面理了理归菀乱了的鬓发:
“正好不想要,再去买新的。”
这一刻,满眼的缤纷世界,百花吐夜,四照含春,许是这人间欢情总是一样的,难能埋葬,两人仿佛又回到了在会稽的幼年时光,在人群里,无论如何,都能寻出些乐子。
上了桥头,自东往西,满河的莲花灯,飘荡而来,慢慢悠悠铺出个堪比满天星辰的风情图来,引得两个少女,频频倚栏俯瞰,媛华忽然问:
“菀妹妹,你知道这河里放了多少只灯吗?”
“多少只啊?”晏九云见缝插针地凑上来,媛华也不理他,掸了掸裙子,扭头说他:“那罗延不是在那边吗,你跟他玩去!总黏着我们做什么!”
假面后的神情,不用看,也定是失落不已,媛华想了想,语气放缓几分,随口胡诌:“一千五百三十六只。”听他“咦”了一声,媛华拉过归菀,笑道,“你在这和他数罢,我假面被挤坏了,去那边再买一个来。”
一摸腰侧,荷包却不翼而飞,媛华低呼一声:“不好!荷包被人偷了!”急急得朝四下里一瞅,人山人海的,眼花缭乱一片,哪里还寻的见!
这正是晏九云大显身手的好时候,立刻拿掉假面,笑容可掬地告诉她:
“你忘啦?我给你说过的,邺城这上元节百姓们最爱玩两种把戏,一是打簇竹,一是相偷戏,你的荷包定是被人偷去了,不过,上元节偷东西不叫偷,你人被偷去都不……”
忽然意识到太不吉利,虽是闹着玩,可媛华真要是被偷去了,他可是要发疯的!媛华早听得心烦意乱,他这满嘴的得意劲,所讲的两样,与江南习俗大相径庭,惹得媛华忽起家国之恨,却碍于归菀在,不想牵连她不快,只得强笑道:
“那你再给我些铜钱。”
晏九云听她开口要,赶紧掀了掀衣裳,从贴身处,掏出一袋钱来,掂了掂,才一副邀功的样子递给了媛华:
“我就怕有人偷……”
话音没落,不知哪里伸出的一只长手,一下卷走了钱袋,丢一句“谢啦!”几步就挤进了人群,红男绿女的一片,转眼找不到人影了。
“这是抢啊!”晏九云气得要追,却忽然发现拥挤的人群,本吵嚷着往南去,海浪一般,又回潮似的,掉头朝北边来了。灯光映照下,一切纤毫毕现,晏九云正瞧着他们笑脸发呆,不知是怎么了,那罗延此刻忽的冒上来,兴奋地嚷道:
“世子爷和公主在北边看打簇竹呢,刚传来消息,凡能中者,即时赏帛,这才引得百姓都往那挤呢!”
熙熙攘攘的欢闹声里,那罗延这几句,清晰地落入归菀耳中,她也揭掉了面具,踮起脚尖,极目望了一眼,对媛华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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