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琴递给一旁的随从,说,“包起来。”
随从应声,当下就把琴包好放在一边,然后又退开。
段萧继续埋头看公文,看到夜幕初垂,暮光微起,他才合上公文,搁下毛笔,撑了撑懒腰,揉揉脖颈,冲随从问,“几时了?”
随从道,“酉时近三刻了。”
段萧说,“这么晚了?”
随从道,“是呢,大人每次来公署都会忙的忘记时间。”
段萧掸掸袖袍,站起身,冲外面看了一眼,说,“既已天黑,那便回吧,你去把琴给我拿过来。”
“是。”随从应一声,连忙去抱琴。
琴抱过来后,段萧却没接,就让他拿着,一前一后地出了公署。
走在路上,段萧双手负后,一边悠闲而行,一边欣赏这日头西沉之际的铺天霞光之色,见那天际间的霞色越来越盛,他轻声一叹,“明日又是火烧的一日。”
随从笑道,“过了六月,七月就是小雨季了。”
段萧道,“是呢,七月雨,龙王起,这是衡州传统的风俗了。”
随从笑应,“这风俗可是传承了上千年,大人小时候应该没看过真正龙王腾起的样子,那场面,可壮观了!我小时候别的节日都不盼,唯独盼这个节日,因为这个节日里吃的东西最多,而且,全是免费的。”
段萧侧身看他一眼,“那不是免费,那是敬龙王的。”
随从摸摸头,呵呵一笑,“反正不要钱就是了。”
段萧蹙眉,“你小时候经常饿肚子?”
随从道,“三餐总有二餐是不饱的。”
段萧沉声不语了,扭回头继续走路,走了一大截后,他才又问,“为什么会吃不饱肚子?以你现在的年纪来看,十年前你应该就七八岁的样子,再往前退几年,那个时候,整个衡州都是世阀独裁,应该不至于让城民们饿肚子才对啊。”
随从说,“世阀统治的时候确实不会饿肚子,但那个时候土匪比较多,打家劫舍的也多,防不胜防,我小时候家里贫困,但还是会被人入室抢劫,所以,后来,我渐渐长大后就立志要投军,不一定能有多少建树,但一定要保护好我的家人以及家园。”
段萧听罢,冲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段府府兵众多,随从,侍从也颇多,而每日轮岗之人负责日常打杂、来员登记、另外一人就会充当段萧的随从,全天伺候左右,这些人对段萧来说只是端茶倒水,做些铺桌摆椅简单小事的人,一般他不会放在心上,而因为每日轮岗,轮岗一次就换一次人,是以,很多人的名字他是不记得的,或者说,这些没有被正式编为段家军的人,他没那么多精力去铭记,是以,他并不知道此人名字,虽然是他的府兵,可面相是熟悉的,名字却是陌生的。
随从道,“回大人,我叫非池。”
段萧眼睛一亮,大赞,“好名字!”
非池笑了一笑,说,“能让大人夸赞,可见,我母亲给我取的名字真的是极好。”
段萧点头,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来,然后两个人就一边走一边聊,偶尔聊到畅意之处就哈哈大笑,爽朗笑声刺破夜色云层,响彻在街头。
忽地,笑声戛然而止,段萧伸手往非池肩头一抓,把他抓到身后,衣角刚挪开,一柄箭就钉在了那个地方,非池脸色陡地一白,他慌忙喊,“大人,有刺客!”
段萧沉默而站,手臂微微使力把他往身后一拍,眼睛直视向前方,淡定沉声道,“站在我身后。”
非池道,“不行,我要保护大人!”
段萧视线没动,也没搭理身后的非池,只是拦着他的手却若黑暗中岿然不动的山,稳稳落在他的肩头,让他不能贸然行事轻举妄动,以免无辜丧命,他盯着夜空中的某一点儿,冷笑道,“想杀我段萧的人很多,从十年前开始就间歇不断,可十年了,那些想要我命的人全都丧了命,而今,阁下也想试试命丧黄泉的滋味吗?”
黑暗中没有人应声,那只被钉于地面的箭嗖的一下反弹回去,下一秒,又如疾兵一般射来。
段萧蓄内力入掌心,以掌接箭,而远处操控箭的人见段萧被牵制,又发一支箭矢,直扑他身后的非池,非池虽是段府府兵,身强体壮,又有武力傍身,可要与操控箭的高手相拼,那无异于以卵击石,但幸好,他的身前,有段萧。
段萧虽然一手护他,一手接箭,看似一心两用,实则胸有成竹,信手从容。
交手二十多个回合之后,黑暗中的人将箭一收,无声无息地消失。
段萧松开对非池的钳制,眉头深锁,目色阴沉,他盯着那个人离开的方向冥思很久,这才转头问非池,“有没有伤着?”
非池摇头,“没有。”
段萧道,“那就好。”见非池要张口说什么,段萧打断他,道,“你先回太守府。”
非池立马摇头,大声说,“不行,我要陪大人一起。”
段萧冷冷一喝,“这是命令。”
非池抿了抿唇,好不委屈的样子说,“今日是我侍奉大人左右,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我……”
段萧打断他,夜色下的容颜冷峻瘦峭,下巴冷冷绷着,却是抿唇一笑,笑如寒冬里的雪风,断言道,“在衡州,想杀我,也要看本事的。”
非池终究没能抵上话,被段萧使派走了,这原本是段萧的好意,因为在他看来,这些暗中的杀手都是冲着他来的,所以,只要非池不陪在他身边,便不会有事。
他让非池带着琴先走,他殿后,可是,走着走着,竟与吃过晚膳告辞而回的吕止言碰了个正着,一个往南,一个往北,又恰逢这么个时刻,着实让人怀疑。
段萧眯眼问他,“这般晚了,吕先生还在街上闲游吗?”
吕止言笑道,“今天真是好日子,我竟与段公子巧遇了。”
段萧双手往后一背,沉声哼道,“问你话呢,你还没答。”
吕止言道,“我是刚从宋府出来。”
段萧面上一笑,心中却是冷哼,偏就那么巧了,他才刚刚遭遇刺客袭击,后脚就与他撞上了,这真的是有缘,还是故意为之,还是……他本身就是刺客?
段萧扬眉问,“吕先生今天去了宋府?”
“是呢。”
“去宋府做什么了?”
吕止言看他一眼,好笑地问,“大人是在办案吗?”
段萧冷漠寡笑,“寻常之问,吕先生觉得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吗?”
吕止言淡道,“有。”
段萧问,“哪里?”
吕止言道,“大人的语气。”
段萧沉声一哼,“不瞒吕先生,就在与你巧遇前,我遇到了一次暗杀,所以,盘问你,这实属正常。”
吕止言哦了一声,说,“谨慎是好事,但对象用错了人,这就不好了,我确实是从宋府出来的,之所以去宋府,那是因为宋六小姐生病了,我是去给她瞧病的,瞧罢病就在宋府用了饭,这事儿,宋府上的人都可以作证,宋世贤也可以作证,当不得假的。”
段萧一听,怔然道,“宋繁花生病了?”
吕止言道,“嗯。”
段萧问,“什么病?”
吕止言看他一眼,说,“中暑外加香热症,不是大病,吃几副药就好了。”
段萧抿了抿唇,眉头蹙了蹙,站在原地半晌,终是冲吕止言歉然道,“段某不是有意怀疑先生,还请先生谅解。”说罢,又道,“她既是生病了,如今可歇下了?”
吕止言笑道,“早歇下了。”
段萧轻淡嗯一声,点头,原本是想着等回去,他将琴重新包装一下,再去宋府找宋繁花,把琴给她,虽然夜了,但这不影响他晚夜送琴的“情意”。毕竟,她白天的时候才说过,送琴,送情,而当天买琴,当天赠“情”,这样才算有头有尾,但如今,她病着,又早早的睡了,那他再去宋府叨扰就太不像样子,他默了默,向吕止言告了辞,便往太守府的方向去了。
只是,半路上,又遭遇一次暗杀,虽然这次暗杀依旧没能伤他分毫,可这也让段萧的心里生出了十分警醒————云王朝大概已经容耐不下他了。
而当他折过转角,快走到太守府门口的时候,远远的就看到地上躺了一个人,他走上前一看,竟是非池!
他大惊,立刻蹲身喊人,“非池!”
地上的人没有应声。
段萧伸手将他翻过来,一翻过来,就在月光的照耀下看到非池胸口上开了一个大血窟,大血窟周围全是血,有些甚至已经结了痴,而地上也覆了一层血,再探到他的鼻下,已经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