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皱了眉,尖锐的炮竹响声他再熟悉不过,是后方的暗哨出了事。
顾止淮一把掀开帘子:“何事?”
一只黑鹰从天而降,落在一侍卫手臂上。那侍卫解开了黑鹰翅膀上绑住的小木匣,展开信纸,顿时脸色大变。
“主子,贼人追上来了,离此地不过五十里。”
顾止淮冷笑一声:“这老贼,还真是想把我留在这里。走,连夜赶往南中都府。”
“是。”
吱呀声传来,一队人马护着马车在夜色里启程,往北方大道迅疾而去。
眼看一方人马即将消失在前方的夜色里,一直坐在马车里紧闭双眼的顾止淮忽然开了口:“慢。”
“主子还有何事?”一旁的侍卫凑了上来。
顾止淮掀开帘子,指了指宋寒枝所在的位置:“去把那个摊位砸了,记住,什么话都不需要同她讲。”
“是。”
“等一下。”顾止淮掏出一个锦囊,道:“走的时候扔给她。”
“是。”
彼时宋寒枝正伸出双手,一遍一遍地数着破碗里的铜子数目。
她的双手早已被树枝划伤,在冷风中更显红肿僵硬。额上的碎发被风吹开,她用力甩了手数下,将碎发拢至耳后,继续数起来。
当那侍卫来时,宋寒枝正数到十二,皮鞭闪现,眼前的破碗在爆裂声中轰然碎成数块,里面的铜子也全四散不见。
宋寒枝一声惊呼,顿时想要伸手去抓住四散的铜子,还没抓住铜子,小手冷不防地碰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宋寒枝抓住的,是侍卫的皮靴。
宋寒枝抬头,目光触及到灯光下侍卫的脸,不甚清楚,心里却有一块地方慢慢沉了下去。
从这人所穿的皮靴来看,这人,非富即贵。
宋寒枝缩回了手,就着昏黄的光,在地上摸索,一个一个地捡起散落的铜子。
有时候,身份地位带来的沟壑,是骨子里不能逾越的存在。乱世经年,饿殍伏野,宋寒枝性命微薄,她只希望自己能好好活下去。
一声脆响,宋寒枝的头似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击中,顿时冒出血来。宋寒枝转过身去,才发现自己的杂技器具全然被那人砸碎,碎屑飞出时恰好砸中了她的头。
她紧紧地咬着牙,指节因用力过猛已泛白,一字一字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有的人一出生就是命如芥草,只能任人宰割。
又是为什么,总有一些人,习惯将他人踩在自己脚下,不留余地。
宋寒枝站起了身,直直地望着那侍卫,眼里闪着幽然的冷光。高处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眉间一点朱砂格外惹眼,竟有几分鬼魅的模样,看得那侍卫心里打了颤。
回想起主子说的话,他忙将怀里的锦囊扔在了地上,转身便走了。
宋寒枝完全不顾那锦囊,仍是直直盯着那侍卫。
自己千辛万苦置办回来的器具全数被砸坏,破碗里明日的活命钱也不复存在,宋寒枝此时心若死灰,只想殊死搏一把,哪怕是死了都值的。
过往十三年的心酸潦倒一起袭上来,宋寒枝的喉头紧了紧,捏着藏在袖子里的刀,顺着那侍卫离去的身影追了上去,身后淌下一路血迹。
走至转角处,那人跟了一队车马,随即驾马向北方奔去。
宋寒枝停了下来,恰好道路左手边有一个马厩,趁着没人,她翻墙过去,一把割开缰绳,牵过一匹身形较为矮小的黑马。
宋寒枝环顾四周,顺手揪了一把草料,喂过后便骑着马,顺着大道往北方而去。
出了庆云镇,便是连绵的山间古道。夜间的山林分外寂静,月色初照,宋寒枝凭借敏锐的听觉,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那队人马的位置。
宋寒枝挑了一条近道,在月色里朝那队人马不断靠近。
顾止淮坐在马车里,夜气方回,这样的时辰也丝毫没有困意,脑中正在不断地盘算。
大楚四十九年,南方暴雨三年,波及九都,高阁倾颓,流民遍野。当今圣上龙体不佳,皇权衰弱,边境镇远王手握重兵,东西各有齐国、羌梧异邦,难以揣测。
顾止淮叹气,看来事情的确发展得越发棘手。此次前往十里城,就是想探清镇远王打通楚都的脉路,没想到十里城已经被镇远王握在手里,这才腹背受敌,险些丧命。
或许,事情真的走到了那一步。
一直安静的队伍里忽然传来马匹凄厉的嘶叫声,顾止淮忙下令停了车,手指拂过车内的机关按钮,只消一按,便能毒箭齐发,杀人无迹。
“主子,前面有情况。”
“说。”
前方是一条浅壑,一匹黑马以奇怪的姿势伏在里面,奄奄一息。
那侍卫走上前去仔细瞧着,方有点不相信地说:“只有一匹马,不过看样子快死了。”
与此同时,从天而降一个瘦弱的身影,将匕首抵在那侍卫的脖颈处,冷声道:“你也快死了。”
第2章
凄迷的月光下,宋寒枝手握匕首,目光决然地半跪在那侍卫的背上。
那侍卫见脖颈处抵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自然是大吃一惊,顿时反手抓住宋寒枝的手臂,想要将她扔出去。
宋寒枝的身体摔了下来,随即咬紧牙关,凭借着体形瘦小,直接抱在侍卫的手臂上,忍着侍卫有力的拳击,举着手中的匕首,狠狠地朝侍卫的脖颈处扎去。
那侍卫的刀因方才的乱子早已丢在了沟壑里,见宋寒枝出手如此狠辣,一时也有些慌了,只好侧过头去,一把匕首顿时从后颈处擦过,留下一道带血的印记。
宋寒枝此时已杀红了眼,更加不顾周身的疼痛,连着扎了侍卫数次,出手狠辣,却都被那侍卫一一躲过。
四下里的侍卫朝着宋寒枝不断涌了上来,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瞧见宋寒枝不过是一个小姑娘,出手虽狠却毫无章法,不像是训练有素的杀手,顿时也安心了不少。
众人合伙将宋寒枝从那人臂膀处扯了下来,重重扔在了地上。
“主子,是一个野丫头,不是老贼派来的人。”
顾止淮紧握的拳头松开,下了马车,只见一个瘦削的身躯躺在草丛里,周身淌着血,似乎是晕了过去。
不知为何,顾止淮见着这背影,有点似曾相识。
先前被伏击的侍卫朝宋寒枝啐了一口,摸了摸后颈上的血,觉得不够解气,便又抬起脚狠狠踢在了宋寒枝的腿上。
“野丫头,想害我,你还不够格。”
宋寒枝原本紧闭的双眼忽然毫无预兆地睁开,眸中闪过冷意,下一瞬间,手里的匕首闪现,在月光下泛着寒光朝那侍卫的面门袭去。
“够了。”随着一声冷喝,一块石子从顾止淮手里飞了出来,将匕首击落,落在了沟壑里。
宋寒枝见匕首掉在了沟壑里,心下便知今日是难逃一死,便也放弃了挣扎,一副决然赴死的姿态。
“你与我家侍卫有何恩怨,为何要几次三番出手害他?”
顾止淮走近了来,看见宋寒枝仍不为所动地低着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不由得皱眉:“抬起头来,说。”
宋寒枝抬起了头,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血迹可怖,唯有其眉间一颗朱砂仍是清晰可见。
“怎么是你?”
顾止淮一眼就认出了宋寒枝就是晚间在庆云镇街角卖艺的丫头。
此地离庆云镇有百来里路,这个丫头怎么会在这里?
“你来做什么?不是把钱袋给你了吗?”
宋寒枝目光一转,完全不知道顾止淮口中的钱袋是什么,以为他是在耍她,眼中的冷意更甚,看了看先前被伏击的侍卫,道:“来杀了他。”
顾止淮这才意识到,这丫头是误会什么了。
“丫头,你听着,是我让那侍卫去把你摊子砸了的。之所以要砸你的摊子,是因为不久就有一队贼人要杀来。那队贼人沿路屠城,我若是不砸你的摊子,让你早点回去,你今晚就要死在那里了,你可明白?”
宋寒枝一愣,随即摇头:“我不信。”
她怎么会相信,将她身家所有毁灭的人,会是出于想救她的初衷?
顾止淮心中一怒,刚想要开口骂这丫头是非曲直不分,茫茫夜色里忽然传来几声尖锐的哨声,顿时林中马蹄声大作,连同摇曳的树枝,呼啸着朝这边过来。
“老贼。”顾止淮叹了口气,随即看向宋寒枝:“他们都杀到你眼前来了,这下可信了?”
宋寒枝听着响动,心里虽是迷惑,却还是对顾止淮的话相信了一半。便怒道:“骂我有用吗?有这功夫还不如想想怎么逃出去!”
“你给我闭嘴!”
……
一众侍卫懵了,生死关头,他们的主子竟跟一个丫头拌起了嘴?
好在顾止淮虽然脾气不好,但脑子终究是聪明的,当即决定带着人马往高地走。
根据声音判断,镇远老贼派来的人正从山坡的高处往下包围,只有往上走,趁他们人马分散,在包围圈中撕出一条口子,才能强行闯出去。
顾止淮跃上了马,刚准备走,忽然瞧见宋寒枝还趴在地上,便道:“想活着就跟我们一起,想死就躺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