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暗沉,一路上点起了百盏素纱宫灯,似要将人直引入如梦境般的归处。
颐珠、宝珠都悄悄驻了脚步,只有初苒还在茫然前行。熟悉的宫殿,婉转的回廊,正前方的石阶上,一人风姿绰约,翘首独立,夜风吹起他的衣襟,他便也如风一般瞬间到了她眼前。
檀色的裾衣,简单的螺髻,身姿窈窕,仪态沉静。才一月不见,心中那可爱的人儿却好似忽然间长大了许多,看她分花拂柳,迤逦而来,元帝只觉她轻盈的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尖儿上。
修长的手指抚上朝思暮想的容颜,眼前的人并没有如幻花泡影一般消逝。手掌贴上那玉瓷般的脸颊,掌心感受到的温热,瞬间击碎了元帝眸中的冰雪,幻化成揉碎的阳光。
元帝浅莲色的唇吐出低哑的迷惑:「阿苒,是你么?」
第105章彼岸繁花
初苒迷惘地抬眼,幽深的眸色沉静如潭,她今日终于知晓什么叫做恍如隔世。伸手描摹那远山般的眉,堕入元帝华光绚烂的眸中,鼻端袭来熟悉的龙涎香,初苒轻轻倚过去,如步入香沉的梦境。
「是,阿苒回来了…」
「阿苒,阿苒!」
元帝一声惊呼,拦腰抱起软倒在怀中的人,他一眼便看见初苒腰间,檀色衣襟上湿润的血色。
「娘娘!」远远偷看的颐珠、宝珠都变了脸色。
仍旧是从前鹅黄的羽帐,初苒酣沉的昏睡,肋下狰狞的伤口看得颐珠泪如雨下,元帝小心的敷药缠裹,指尖轻轻微颤。初苒的事他再也不愿假手于人,他已愚蠢的将她送出去一次,那样的事他绝允许再发生。
重新包裹好伤口,元帝侧身躺在初苒身旁凝看,颐珠悄然退下。
烛光透入羽帐更觉柔和,元帝握了初苒的手,紧紧相扣,小心翼翼的吻印上眉心,掠过俏鼻,反复温暖着初苒苍白的唇,元帝喃喃的低唤,在初苒耳畔辗转低吟,曾经苦苦压抑的情愫如决堤之水肆意奔泻。
早间的一缕晨光,落在初苒疲惫的眼帘上。
好累,好瞌睡…为什么会这样,于初苒你快醒醒,你还要烧水、熬药,伺候公子洗漱呢。
朦胧中,初苒睁了眼,挣扎着起身。
「嘶」肋下的剧痛,令她神智骤然清明。
「阿苒,你怎么起来了,快躺下!」一旁的元帝被惊醒,他已有一月不曾如此安睡了。
「皇上?」初苒迟疑地看着与自己共枕而眠的元帝,看向熟悉的帐幔,沉夜、火光、暗窖,扑袭而来的刀光,汩汩如血泉的伤口,如一道道快闪的影像,令初苒晕眩。
「阿苒,你怎样?」伸手堪堪扶住摇晃的初苒,元帝已变了脸色。
初苒缓缓抬头,泪眼朦胧:「皇上,殿下他…都是阿苒没有照顾好殿下,都怪阿苒自以为是。」
「不怪你,阿苒,莫要自责。」元帝小心地将初苒拢于怀中,温声抚慰:「七弟天人之姿,出生时,母后就说他是佛子降世,下界来修身渡劫,故赐名若禅。如今,天道轮回,七弟人间凡苦已了,必重回九天。」
元帝的话如乌云间乍现的祥光,令初苒恍然。倚在元帝宽暖的怀中,初苒抬了清亮亮的眸,伸手攀上元帝的颈项:「真的,太后真的这样说过么。」
元帝俯身与她抵额细语:「朕是天子,出口皆是御言,朕向你保证,是真的。」
磁沉的声音如最魅惑的魔音,初苒微微阖了眼:「是啊,若禅。他品性高洁,无瑕无垢。此生受尽病苦,渡了彼岸必是极乐繁花。」
迷蒙中初苒仿似在一片灵山圣水间,见了他身缠祥云,脚踏华光的神姿。漆黑的发丝在天风中舞动,浅淡如银的眸色比月华还要皎洁,额上一粒朱砂神光流转。骤然,远处灵光大盛,他温柔的唇角浮了浅笑,在万千幻化中,乘云而去。
「殿下,你已抛却了俗世凡苦,神赴灵山。那这凡间的罪孽,就由阿苒来替你了结!」初苒在元帝怀中睁大了双眸,地狱业火般的恨,在清灵的眼中冉冉而生。
雪阳宫。
宁嬷嬷满脸喜色:「娘娘都做干净了。」
「真的!」惠嫔霍然起身。
「都是娘娘的好智谋,守株待兔!璃贵人、顺王与尚陀俱被一刀穿心,没留下半点蛛丝马迹。」宁嬷嬷如释重负。
惠嫔也难得地喜不自胜:「长公主她真当好好感谢本宫才是。哎——真是主子气势萎靡,奴才也跟着疲沓,生生被他们从眼皮子底下放过,若不是本宫留了后手…哼!长公主也不过如此。」
「听说,那个乡下老婆子也是奇。开始问她那三人行踪时,她倒是说被她儿子送出山去了。可问到她儿子,她就死也不说。长公主的人哪里想到一个乡下老婆子也会欲擒故纵,以为她拼死拖延,就是怕他们找到她儿子。后来也只能烧了屋,四处去找。哪里料到璃贵人他们原来就藏在地窖里。」宁嬷嬷啧啧称奇。
惠嫔轻摇宫扇,神情惬意:「有什么奇的,还不是璃贵人所教。也不知这丫头又用什么法子哄得那老婆子言听计从,本宫只怕哪老婆子死不瞑目呢。」
宁嬷嬷听了以袖掩口,笑个不住。
建州的懿王府,愁云惨淡。
不过这次发愁的人却是莫青,他手里握着一封密信,双眼微红,揉了许久也不敢送进去。他只怕王爷看了这样的消息,会一病不起。从前,多少还是有个念想的,可如今,是什么盼头都没了。
「是什么消息。」萧鸢静静地站在莫青身后。
「没,是奴才的私信。」莫青忽然意识到自己眼中带泪,忙瞎编道。
萧鸢眼角微缩:「本王的奴才没有『私信』,拿来!」
皱巴巴的薄绢被萧鸢展开遮在眼前,莫青心中忐忑,垂了头焦虑万分。
良久,修长有力的手指夹了薄绢递到他眼前,莫青蓦的抬头,见王爷一脸淡漠,他竟忘记伸手去接。
「假的。」萧鸢冷冷吐出两个字。
莫青长大了嘴,莫非王爷悲痛欲绝,不肯接受姑娘死去的事实么?
「郭远找到尸身了么,可有带回?」萧鸢看着莫青的神情,唇角竟浮出一丝哂笑。
「没有。」
「那她就还活着。」
说罢,萧鸢便抬腿出了紫苑,身形挺拔,步履稳健。
她不会死,因为她是这世上最不简单的女子,从前,她仅凭一己之力就能从郭远眼皮底下生生溜走,他一直以为那是侥幸。但是现在再回头去看与她相关的每一个细节,又有那一处不是匪夷所思?
「只要没看见她的尸骨,她就必定还活着。」萧鸢在心中如是说。
凝华殿。
经过几日的静养,初苒肋下的伤口开始逐渐愈合,不再渗血。宫中的灵药果然效果不凡,初苒甚至不觉得十分疼痛,又或者她心中的恨意,远远胜于伤口的痛楚。
「娘娘,人带来了。」颐珠轻声禀道。
「让他进来!」初苒收敛了遐思,垂手于膝,肃然端坐。
一个太监打扮的男子,低头进来,正是秋生,如今他已用回自己的本名,雷兴。大殿里静悄悄的,雷兴跪在地上请了安,也不见有人应声,他不明所以地抬头,却见上首坐着一位丽人,正沉静地注视着他。
她一身藕色宫装,花绣繁复华美,乌黑的发髻上明珠步摇,熠熠生辉。略显苍白的脸不着脂粉,乌沉沉的眸里,威仪万千。
来时,乐侯爷说是宫里的璃娘娘要见他,可这位娘娘的容貌,分明就像是老山那位死去公子身边的侍女盼儿。雷兴愕然了!
「秋生,现在该叫你雷兴了,你没有看错,就是本宫!」初苒平静地开口。
再没有错了,雷兴当即跪叩下去,失声痛哭:「求娘娘告知,谁是杀了我娘的凶手!」
初苒缓缓抬起下颚,凝看单膝跪地的雷兴:很好,是个有骨气的人,没有求她去替他娘报仇。
「本宫今日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你娘的遗言。」
雷兴猛地抬头:「我娘有遗言。」
初苒平视前方,道:「是!也是你爹的遗言。因为你爹临死前嘱咐她,要让你离开山寨去从军,将来为将封侯,出人头地,完成他自己没有达成的夙愿。你娘不让你回五谷寨,就是怕你会耽于山寨里闲适享乐的日子。」
「娘…」雷兴失声痛哭。
「但是,天底下没有不疼孩子的娘,你娘并不舍得送你去从军,她死前让本宫答应她,要本宫让你过体面日子,保你一世富贵。」初苒的声音平静如水,没有一丝儿波动:「现在,你可以告诉本宫,你想要什么,本宫会如你所愿。」
「不,我要从军,乐将军已经许我加入细柳营,我要建功立业,我要为我娘报仇!」雷兴狠狠擦掉脸上的泪水,殷切地看向初苒:「娘娘,雷兴只求娘娘告诉雷兴那凶手是谁,为何要烧死我娘,我要找他报仇!」
恨么!要报仇么?初苒平静的眼中终于泛起了波光,她纤美的手自广袖中伸出,手指凌空点在自己心口上:「是本宫。」
雷兴僵硬地愣住,张口结舌。初苒又徐徐扭转了手指,指向雷兴的额头:「还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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