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慎礼已经十来天没来她房里了,前日还将一个通房抬了姨娘,偷偷关起门来,给新姨娘穿了石榴红裙,点了红烛在岳母即将被处决的时候!
秦月胧理都懒得理会,什么少年夫妻,情深意厚,其实,都只是看着她背后的娘家。
如今母亲出事,她虽姓秦,却也如同弃女一般,方慎礼哪里还会把她放在眼里,不过忌惮相府的余威,不敢休她出门罢了。
掌心的玉盏膏传来丝丝凉意,痒痒麻麻,氤氲的药香不禁让她想起那日的锦衣公子。
鬼使神差一般,披了斗篷让丫头薏儿去备车。
听说少夫人要去杏林巷,小丫头懵懂问道:「夫人,是玉盏膏不好用么?」
「很好。」
「那夫人为什么还要去药铺?」
秦月胧眼中一寒,嘶声道:「因为我除了这手,全身上下哪儿不好!」
小丫头缩肩,再不敢多话。
马车一路驶去城北,在杏林巷挂了「莫」字木牌的门前停下。
清雅洁净的门扉虚掩,里头静谧无声。
秦月胧站在门口忽然心跳的很快,自己这么贸然前来,居然连一个理由都没有想好。
掉头离去,目光却忽然瞥见屋里熟悉的身影。
银鼠皮的袍子,腰间只系一根丝绦,欣长的身影只立在那里便让人觉得静好。
见他神情专注,手中摆弄的却是一束束青草!没错就是草,鲜嫩的青草,这样的隆冬,瞧着实在稀罕,而且这里是药庐不是么?他弄这些草做什么…
不知不觉,秦月胧已经跨入屋内。
严若儒蓦然抬头:「姑娘,是你?」
星辰似的眼眸闪闪发亮,惊喜之后,便是呆若木鸡般的受伤。
秦月胧的心好像被拧了一下,竟生出几分歉意来。
「咳咳,夫人,在下失礼了。」严若儒轻咳着起身掩饰尴尬:「不知夫人前来所为何事,莫不是身子哪里不舒服。」
秦月胧咬唇不语。
眼前的男子总让人有一种错觉,仿佛在他面前,你可以有随时不说话的特权,可以恣意享受他的宽容和温柔。而且,这感觉很快就在秦月胧身上根深蒂固。
果然,严若儒转身取来药枕,在桌前坐下:「在下给夫人瞧瞧脉。」
隔桌而坐,秦月胧伸出手腕。
严若儒却没有诊脉,径直解了秦月胧缚手的薄绢。
男子修长有力的手指带着温热,秦月胧下意识缩手。
严若儒温然一笑,俯首细看秦月胧手上的擦伤:「好的很快,再过几日连疤痕也会消去的,夫人放心。」
每听他叫自己一声夫人,秦月胧就觉心里郁一口凉气。严若儒诊完脉起身,她都浑然不觉。看他也不说病征,也不开方子,秦月胧一脸迷惑。
「治夫人病的良药,在下小院儿里就有,夫人请跟我来!」
她堂堂侯府少夫人,怎可随意进出陌生男子的后院儿,秦月胧顿时瞪大了眼,一脸羞怒。
他把自己当做了什么?
霍然起身,就要拂袖离去。
严若儒却满眼鼓励,笑得无瑕无害,还顺手提起那一篮青草,伸手为她引路。
再一次,如被蛊惑一般。
秦月胧跟在他身后三步,躇躇进了后院儿。
暖意扑面而来,院子四角生了火炉,棚下是一排长长的木笼,里头一只只雪白的兔儿都伸出头来,欢快的咀嚼木槽里青草。
秦月胧不觉看住。
手中微凉,一束青草塞在她手中。
「夫人想不想试一试?」
「这样能治我的病?」秦月胧仍旧不解。
「当然!」
笑容明亮灿烂,严若儒拿起一束,走到笼边,将青草探进木笼的缝隙里。没办法挤到食槽边的兔儿立时踮起脚来,仰头去够青草,两只前爪缩在胸前,摇摇晃晃,一会儿便向后仰倒滚做一团。
「噗嗤!」秦月胧掩口轻笑出来。
严若儒眉尾飞扬,朝她挥挥手中只剩半截的青草,唇畔笑涡隐现。
秦月胧不觉走过去,也学了他逗兔儿,不料不甚熟稔,竟被兔儿从手中将整束的草叶拖走。
「哎呀,这个小坏东西!」秦月胧不禁跌足。
「你终于肯说话,也肯笑了。」一旁的严若儒,目光幽幽,注视着她。
秦月胧心头一跳,随后便如撞鹿一般。
不容她躲闪,严若儒眸光紧锁凝看了她,温声道:「心中不快,便要说不出来,忧思郁结最伤身。长此以往,夫人没病,也会憋出病来的。」
他果然是郎中,一诊便知道自己并无病痛,秦月胧脸颊滚烫,手中的绢子几乎快要被揉烂了。
「在下姓莫名儒,陇州惠济山人氏。世外之人,孑然一身,夫人若实在无人倾诉,亦可告诉在下。莫某对天发誓,定会为夫人守口如瓶!」
第192章以牙还牙
严若儒立手指天,信誓旦旦。
「妾并非无可倾诉之人,而是人人听了都会避之不及…公子你不怕惹祸上身,沾染不祥么?」秦月胧凄然一笑:「妾只怕,公子听完,今后妾再从此路过,连这药庐都要门扉紧闭了。」
面色沉凝半晌,严若儒转身走去兔笼旁,抚弄一下洁白的兔耳,讳莫如深地笑道:「夫人可知在下养这些兔儿做什么么?」
秦月胧诧异,看看竹篮里的青草叶无力道:「公子如此精养它们,自然是喜爱才养。」
朗声大笑,严若儒负手道:「夫人当莫某是三岁孩童、闺中少女么?」
「不然呢?」秦月胧骤然心惊:「公子莫非是养来食其肉!」
严若儒仍旧摇头:「在下这里是药庐,又不是熟食铺子。」
「那公子是…」
「为了试药,」执一束青草去喂笼里的兔儿,严若儒幽幽道:「如此精养,便是感谢它们为在下试药。」
「试药?会死么。」秦月胧不禁追问。
「多半都会。」
「这样可爱的兔儿,公子不觉得残忍么?」
「不!」神色轩然,严若儒若无其事的抬眼:「每试出一味新药,便可惠泽千万人命,解人痛楚。而这些兔儿死了再入轮回,也可积下无数阴德,再世为人也说不定,有何不好?」
秦月胧微微动容。
「再者,」严若儒垂眸黯然:「说不定,它们求之不得呢!比如在下,就愿意做夫人解忧的兔儿。什么连累、不祥,对在下来说都是福分、功德,都是无尽喜乐,甘之如饴…」
微微侧脸,秦月胧只能看见他挺峭的鼻,完美的颌线,俊朗的眉目之间都仿佛笼了忧伤的烟,教人不知不觉想要走进其中,迷失自己。
心仿佛被跌碎,然后碾成粉末,再随风化了,无比干净。
秦月胧从来没有觉得过,自己这样真实无伪:「公子若真想听,妾便都告诉你。」
一人娓娓倾诉,一人侧耳聆听。
这样的场景,让秦月胧觉得自己前十七年都白活了。又或者这十七年来,喜怒哀乐,都是为了这一刻的心有灵犀,琴瑟相和。
「原来是这样…」严若儒一脸懊恼:「在下真该死,非要提夫人的伤心事不说,还误会了夫人。」
「此话怎讲。」几乎知必言、言必尽的秦月胧,已俨然将严若儒视作知己。
「那日在王府门前,在下遥遥听到夫人声声唤『王爷』,只当夫人是哪家痴恋裕王殿下的姑娘,还好生敬慕了一番。」严若儒面色微腆。
「敬慕?」秦月胧不解。
「是啊,世间女子多违心。为了恪守规矩,便是心中真爱也不肯表露,宁可委屈错失…」严若儒声音微哑:「那时,在下只当夫人是敢作敢当的真女子,所以才颜上前,有心结识。」
分明是用心险恶的诱引,这一刻听在秦月胧耳中,却如在干涸的心田里降下甘霖,轻松、释放、甜蜜,一切都变得理所应当!
就算她不是那样敢直的女子,她也一定要成为他心目中那样的人…
当即红唇一撅,秦月胧忿然道:「谁稀罕那个什么裕王!若不是他,我们严家何至于沦落至此。我舅舅是犯了事,但是何至于一定要诛灭九族这样绝情,甚至连我母亲一个弱质女流也不放过。那日,妾是一时胡涂,竟然病急乱投医,跑上门去自取其辱。」
说罢,便是热泪涟涟,委屈不已。
递上锦帕,严若儒温然道:「夫人的话对,也不对。依在下看,这错本不在严大夫,他不过是做了替罪羊,白白牺牲?」
「公子这是何意?」秦月胧愕然。
「夫人是女子,不懂得朝堂也有争斗。当年,连民间都盛传说,先帝会废太子而立裕王。后来先帝病重,当今圣上为了顺利登基,自然想要将裕王拖在战场上,让他赶不及回京。」严若儒眼光一闪:「在下猜想,严大夫当年是不是就是经皇上授意才那么做的!」
「真的么?」秦月胧惊骇的无以复加:「可廷尉署的人说,舅舅是因为十年不得晋升,对白将军不满,才…」
「因为如此牵强的理由,便不顾合家安危铤而走险么?」严若儒望她。
秦月胧哑然,她恍惚也觉得里头有些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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