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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华年 (梨花落落)


  一碗虎狼药夺命,无论是景泰帝还是许三都心知肚明,郡臣二人相顾无言,反是景泰帝嘿嘿笑道:“瞧你这幅怂样儿,后事还未料理好,朕如何舍得大归?”
  许三露出抹比苦还难受的笑容,却故意逗趣儿道:“奴才还指着陛下长命百岁,不然,普天之下谁还能护得住奴才。”
  景泰帝拍拍他的手,慎重道:“你给我记好了,你可不能死。朕虽布有后手,却还指望有替朕卖命传话的人。日后你想法子离开大裕,待时机成熟再回来。”
  许三诺诺应着,主仆二人都将目光移向窗外。乾清宫几株丹桂芬芳吐蕾,像一片金色的花雨般流香溢彩。偶有微风吹过,又是灼灼金黄如火,簌簌从枝桠间飘落,在地下积了薄薄一层,美得不似人间。
  这些丹桂树历经几朝几代,见证了乾清宫几任君王的悲欢,如今将送走景泰帝的迟暮,景泰帝却希望能借此迎来太子李隆寿的新生。
  那一地婆娑的花雨,似是景泰帝深深的悲凉,便如一杯涩如黄莲的酒,明知含有鸠毒,景泰帝无力推开,唯有满满饮下。
  刘才人得了传唤,不多时便到了乾清宫。娇小的江南女子打扮得十分清丽,象牙白绣了湖色折枝海棠的宫裙,上身是湖色云绵素面右衽夹衣,衣襟上散绣着几瓣象牙白的海棠,发间斜压一枝白玉簪,亦是雕成海棠花的样式。
  景泰帝招手让她来自己身边坐着,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宠溺的眼光抚过她平坦的小腹,柔声吩咐道:“心里闷得很,给朕唱只昆曲儿听听。”
  刘才人目光中些许的犹豫,低低说道:“妾还是给陛下唱段儿黄梅戏吧,若叫长公主晓得妾又唱昆曲,只怕会惹得陛下更不痛快。”
  “管她做什么”,景泰帝无所谓地摇摇头,淡笑着说道:“她如今忙着调教府里那个丫头,心思不在乾清宫,你便唱只桃花扇结尾的那套北曲给朕听听。”
  昆曲多悲哀,那只桃花扇更是缠绵悱恻,刘才人眼中悲切,本不想唱,见景泰帝目露企盼,又不忍拒绝。她便立起身来清了清嗓子,开口唱道:“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箫?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一曲折桂令唱过,似是觉得太过哀痛,刘才人便低低收住,想要起身替景泰帝斟茶。到是景泰帝意犹未尽,推她道:“往下唱,都唱完了吧”。
  瞧着景泰帝容颜枯槁、面色腊黄,不过三十出头的人到似是七旬老翁一般,刘才人心下一酸。
  忆及初初进宫伴驾时,景泰帝虽有病容,却也玉树临风,颇有潘安之姿。
  时光催人老,不过短短两年的时光,便将昔日的风流倜傥化做今日的苦腐朽木。想着那一碗一碗喝进景泰帝腹中的苦药,刘才人眼中悲切更盛,她背过身去拿帕子悄然蘸了蘸眼角,又轻声往下唱去。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诌一曲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一曲哀江南唱罢,刘才人不觉眼眶一红,竟呜咽有声,再也唱不下去,低低将头俯在景泰帝怀中小声啜泣了起来。
  “前日将你宣去芙蓉洲,那贱人有没有为难你”,景泰帝温柔地拍打着刘才人的脊背,又抬起衣袖为她拭泪。
  “没有,不过是嘱咐妾身留意灼华郡主入宫时您都同她说些什么,还说了好些对许公公不利的话,那一位已然不信任许公公,存了除他之心。”
  若不是自己如今双身,刘才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她身子微微颤抖,低声说道:“陛下早些为许公公寻个法子,莫叫他落在奸人手上。”
  “你们两个,是朕最后的依靠,哪一个她也休想动到”,景泰帝斩钉截铁,眼中上位者的睥睨彰显无遗,这一刻仿佛才真正有了做为君主的威仪。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已然令刘才人瞧得热泪盈眶。
  景泰帝支撑着身体,将刘才人拉到自己怀中,再把唇角凑到她耳边低语了一回,刘才人眸中瞬息万变,眼泪不听使唤地扑簌扑簌直落。她万分不舍地望着景泰帝,瞧着对方企盼的目光,唯有深深点了点头。
  未正一刻,又到了景泰帝该用药的时候。刘才人早便候在乾清宫内,她守着太医院的人熬好了药,再亲手端到景泰帝面前,殷勤劝着他喝下。
  景泰帝今日脾气有些暴躁,望着一碗黑如墨汁一般的药水,只不愿往口里咽,他狠力将药一掀,整碗药都泼上地面,拼力喝道:“滚,都滚出去。”
  咣当一声,汝窑白瓷的药碗摔落在墨玉地面上,雪白的瓷片四处飞溅。刘才人唬了一跳,她立足不稳,脚下一个趔趄,便摔在景泰帝榻前,被几片碎瓷划破玉手,鲜血滴滴答答流了下来。
  十指连心,刘才人痛得眉头皱在一起,却殷勤劝道:“陛下,良药苦口,您一把年纪的人如何耍小孩子脾气,待臣妾再去熬一碗来。”
  “奸人、奸人,你们一个一个巴不得朕早死,熬些什么苦到家的药汁?你实话实话,那里面都添了什么东西?”景泰帝狠狠骂着,眼中一片戾气。

  ☆、第六十四章 迟暮

  刘才人侍寝两年,从未见景泰帝如此雷霆震怒,身子不由瑟瑟抖做一团。
  外头的宫人听到动静,想要进来收拾残羹碎片,闻得刘才人被骂,都在那里探头探脑。许三铁青着脸将众人骂了回去,再将门轻轻阖。
  景泰帝似是呼吸不顺畅,他揪着自己的前襟大口喘着气,再次问道:“说,里头是些什么东西?你们一个一个存心叫朕早死。是打何时起,你成了她的人?”
  刘才人瑟缩着回道:“陛下,臣妾冤枉。臣妾每日给您端来的都是太医院抓来的药材,哪里敢乱放别的东西?臣妾一入宫闱便是陛下的人,实在听不懂陛下您这话的意思。”
  见宫人都不敢进来,刘才人只好忙不迭地跪着收拾地上的碎片,手忙脚乱之间又被碎瓷割伤几处,手上汩汩流下血来。
  景泰帝余怒未消,连接将炕桌上的插瓶、茶盏都拂到地上,几块碎瓷愈发崩落在刘才人雪白的皓腕间,留了浅浅的伤痕。
  刘才人垂着头,指间的鲜血不小心染上素绿的裙面,那上头也沾了丝丝血渍,仿佛暖春烟柳碧丝渲染出几朵绚丽的桃花,美丽而又哀痛。
  景泰帝目露不忍,忍不住轻轻呜咽起来。刘才人却忽然抓起一片碎瓷,往自己臂间一道伤口狠狠划去,让那鲜血更加淋漓。
  刘才人痛得额间沁出细细的汗珠,脸色雪样如瓷,别有惊心动魄的美丽。她以膝当脚前行了几步,抬头对景泰帝小声说道:“陛下,快些。”
  景泰帝长叹一声,不忍心去瞧底下胭脂柔媚的伊人眼中那少有的英气,眼泪却纵横直流。他拿食指沾着刘才人臂上的鲜血,在一块丝帕上匆匆写了几句话,又慎重取了未曾离身的私章,在上头用了印。
  刘才人苍白着脸将丝帕封在蜡丸之中,再咬着牙埋入自己臂间的伤口。
  娇柔的江南女子大约没吃过这种痛苦,刘才人痛得额间冷汗涔涔而下,努力咬紧了牙关,一丝呻吟依旧溢出唇间。景泰帝早忍不住,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两人抱头痛哭,却不敢发出声音,一颗心似要揉碎一般。
  外头有几个宫人并未远离,依然在探头探脑听着动静。许三远远瞥见里头有瑞安长公主的人,也不上前斥责,只静静守在房外,不时侧耳倾听一下里头的动静,显得脸色极为凝重。宫人们见他都不敢擅动,自然一个个屏气凝息。
  良久之后,里头传来刘才人撕心裂肺的哭泣,接着便是景泰帝暗哑着嗓子唤人,许三忙挑了帘子往时里走,又示意宫人们进来打扫。
  瞧着刘才人满身是血,许三心生恻隐,拿目光询问景泰帝,见对方肯定地点头,亦洒落几滴泪水,冲刘才人轻轻颔首,目露感激之意。
  景泰帝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毫不忌讳那些个正在收拾打扫的宫人,指着刘才人对许三大声说:“贱人持宠生娇、忤逆圣意,实在大逆不道。传旨立即打入冷宫,朕与她不到黄泉不复相见。”
  说到此处,景泰帝眼中竟蕴了深深的泪意,他微不可查地冲刘才人点头,陡然间爆发出哀恸之声,狠力捶打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右腿,发出一阵嘶吼之声。
  刘才人面上有几道抓痕,满头青丝乱在肩上,显得十分狼狈。她放声大哭,不顾臂上几处伤口依然有鲜血汩汩,只跪在地下咚咚叩头,哀哀求道:“臣妾再也不敢了,求陛下收回成命。”
  君无戏言,许三哪里由得刘才人再在这里折腾。他击了击掌,外头进来几个粗使的嬷嬷,直接把刘才人架去宫外,送往迟暮宫去。
  闹腾了这么大的动静,早有人将消息送入芙蓉洲里。
  瑞安长公主闻得景泰帝闹了这么一出,脸上泛起深深的嫌恶。她带着费嬷嬷入宫,先去了趟御书房,早有埋在宫里的眼线等着回禀,将今日发生的事体一五一十叙述了一遍,小心说道:“陛下痛骂刘才人在药里下毒,将一碗药都泼翻在地。刘才人辩解了几句,陛下便雷霆震怒,直接命将人送去迟暮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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