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长的一声叹息在大殿间轻轻响起,却又如声闷雷咔嚓响在朱旭心上。瑞安低沉的声音如经霜的秋草,悻悻然没有精神:“朱旭,你到老实。半年六个月过去,京师之中也该粮食殆尽了吧?”
这般胶着的场面,无非是李隆寿一颗仁心。再拖上一段时间,若是缺粮少米,只怕这城不攻也便自破。瑞安无心苛责这尽职的年轻人,只是冲他招手道:“朱旭,外头一直都是这幅局面,不差你这一时半刻,你且坐下来陪我说说话。”
这些日子以来的颓废之色,瑞安忽然不想掩饰。她觉得心里有好些话想要倾吐,而眼前这寡言的年轻人素日守口如瓶,到是难得的合适人选。
朱旭依言,在瑞安下首的酸枝木蟠桃纹硬椅上侧身坐了,依旧谦恭地半低着头。瑞安轻轻一叹,自顾自地拿起茶盏饮了口半凉的乌龙,方才低语道:“事已至此,回想我这半生,到有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见朱旭抬头似要相劝,瑞安将手一摆,继续说道:“我时常恨自己生为女儿身,谋略胆识半分不输我的兄长,他却因为是男儿,便理所应当要坐上皇位。”
只论谋略胆识,或许瑞安并不比从前的景泰帝逊色。若谋及天下苍生的苦乐,大约瑞安便不及景泰帝半分。身在局中往往一叶障目,瑞安不思自己之过,反而对自己生为女儿身怨恨了半生。
瑞安拿指上赤金嵌红宝的护甲轻轻叩击着蟠龙椅的扶手,有些自嘲地笑道:“年轻时我曾经想过与那大阮的仁寿皇帝结一门亲,生下个龙子凤孙来一统天下。奈何那仁寿帝目不识珠,竟不肯许我后位。唉,区区一个贵妃之位便想将我这游龙困于池渊,他也是白日做梦。”
朱旭听得这些虽是陈年旧事,终归涉及瑞安的隐秘,更不便开口,便轻咳一声道:“陛下,从前的事莫再论及。依臣之见,纵然能拖得一时,被李隆寿破城也只是早晚,当务之急是将您送出,以图东山再起。”
瑞安哈哈一笑,手抚着龙椅扶手上雕刻精美的蟠龙纹,却是万分眷恋。她悠然说道:“朱旭,纵然天下之大,你以为我离了这里还能有什么乐趣?”
环视着依旧金碧辉煌的金銮殿、再环视一根一根朱红立柱上雕透的五爪金龙,瑞安忽然有些癫狂。她重重一拍龙椅的扶手,哈哈笑道:“李隆寿有一颗仁心,我却没有。他若是要一味强攻,我便给他一座焚烧殆尽的皇城。我要他踏着整个皇城百姓的尸骨重登皇位,夜来做梦也不踏实。”
朱旭听得瑞安之意竟是要火焚大裕皇城,宁要玉碎不为瓦全。虽然各为其主,他想起几万京中百姓,目中不自觉露出丝恻隐,慌忙将头垂得极低。
瑞安咬着牙发了些狠,望望眼前一路追随的年轻人,到难得露出些真情。她缓和了语调问道:“朱旭,本宫从来不曾问过你,这世上可还有什么亲人?”
朱旭起身答道:“臣本是孤儿,幸得被义父收养才有为陛下效力的机会。除却朱家满门亲眷,臣再无旁的亲戚。”
瑞安沉思片刻,吩咐朱旭道:“本宫自然是要与这皇城共存亡,哪也不去。朱尚书已然殉国,他也无旁的根苗,你若有妥善法子,便另派稳当人将朱夫人送出城,也能谋条活路,这也是现如今本宫唯一能为朱家做的。”
朱旭摇头笑道:“陛下无须为义母操心,义母每日探望去城门楼探望微臣,早有遗言交待,她老人家是要誓死追随义父,绝无偷生之理。臣苦劝多次无果,自然拼着这条命与义父跟义母团圆。”
原来每一个人都对形势理得极清,也早想到了身后事。闻听朱夫人的心意,瑞安拍掌赞道:“朱家果然一门忠烈,奈何天不佑我,可叹可叹!”
晓得朱旭在这里坐不住,瑞安摆手叫他下去,却又嘱咐道:“天将转冷,你多保重身子。人不可胜天,凡事量力而行。若真到那一天,咱们一把火荡尽皇城,将一切烧得干干净净。”
朱旭回身想要劝解,瞧着瑞安一幅疯狂的模样,情知自己的话她是半点也听不进去,只得在心间无言叹息,想着如何谋个两全之策,能替京中百姓留条活路。
他出得宫来,正逢着苏世贤缓缓走过。对这个仰仗裙带关系做上高位的人,朱旭心间只有鄙夷。他狠狠往地下啐了一口,便抬头昂然走过。
苏世贤视若无睹,依旧缓缓踱着步子往前走。他并未往金銮殿去,而是四顾无人,悄然穿过偏殿,又拐过一处游廊,再立在一处不显眼的花墙拐角处,借着一株崎岖的老梅树遮掩身形,似在等候什么人。
☆、第五百七十九章 衷肠
已是暮秋初冬,大裕皇宫内的成片的银杏林无人打扫,此刻碎金满地。
半夏披着件莲青色带兜帽的大丽菊纹暗纹薄棉风,手里拎着着红蓖嵌银的食盒当做幌子,踏着一地落叶自前头徐徐走来。瞅瞅四顾无人,她敏捷地将身子一扭,折向一旁的岔路,匆匆往等在树后的苏世贤身畔走去。
芳心暗许的女子早过了情窦初开的年纪,错过了最美好的花季。
做为瑞安当年的陪嫁,一秋与半夏其实都到了花信年纪。瑞安从不曾真心为这两个丫头考虑,只愿许些体面,将她们拴在身旁充做心腹。
一秋心无旁骛,对瑞安自是死心塌地。半夏却因为从前与苏世贤那一几次露水姻缘,早便重择了自己的人生,不愿再守着这般丧心病狂的瑞安蹉跎了后半世。
苏世贤自大阮归来后,两人曾经有过私下的交谈。对于苏世贤今次甘冒这么大的风险,回来做为李隆寿的内应,半夏既担心他的安危又替他骄傲。
她爱上的男儿纵然从前千错万错,当大义再次摆在面前,终于顶天立地了一回。半夏守着苏世贤并未曾表什么决心,只嘱咐他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心里却早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与他绑在一起。
今日金銮殿上瑞安宣了朱旭一人觐见,半夏只怕与军情有关,便冒险藏身大殿的屏风之后,真切地听到了瑞安的疯狂之语,此刻迫不及待要告诉苏世贤知晓。
苏世贤这次回来,经常自半夏口中得到些消息。只怕她为瑞安所查,其实也为这位善良沉静的女子担心。
论及年龄阅历,他自是远胜于半夏这个陪嫁出身的奴婢,更深知对方的心意。他想着自己不过半截入土的人,身上又背负着陶婉如的情债,并不想再蹉跎旁人的终身,不觉深恨自己当时把持不住,把半夏也拖下了水。
苏世贤苦劝过半夏几次叫她收手,莫在瑞安面前露出端倪。半夏却始终觉得能为苏世贤多尽一份力,自己的心便能与他更贴近一些,总是含笑不语。
半夏匆匆而至,瞧见了依约等在树后的苏世贤,脸上蓦然一喜,绽开淡若梨花的笑容。她环顾四周确定再无旁人之后,便径直走到苏世贤身边,踮起脚尖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将瑞安方才丧心病狂之语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多年的夫妻,苏世贤自是知晓瑞安的狠毒。她称帝不成,想要拿着整个皇城的百姓来殉葬,自然是她一派的作风。如此看来,自己如何在短时间内赚开城门,迎接李隆寿的大军入城才是当务之急。
兹事体大,城门楼又有个朱旭对瑞安死心塌地,这件事如何运作自是难比登天,而且凶险万分。苏世贤深吸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半夏的肩膀道:“我晓得了,多谢你。往后莫要再做这些危险事,她百般多疑,你要先保护好自己。”
若世间真有鸠毒一杯,只要是苏世贤替自己斟上,半夏也会甘之如饴。她听得懂苏世贤言语中对自己的关爱,抬头嫣然笑道:“大人无须为半夏担心,我跟在她身边多年,也算了解她的脾气秉性,自会多加小心。”
苏世贤实则存了赴死之心,眼见半夏如此深明大义,自觉对她不起,不禁眼间一热,深情说道:“半夏,是我对不住你。待过些时日天下海晏河清,你便寻处山水秀丽的地方好好过日子吧。你随了她多年,想必手中不缺银钱。正院里我常居的卧榻之下,也替你留了包东西,足够你下半生所用。”
半夏冰雪聪明,听得对方这话中既有撇清之意,又似是与自己永诀,到是未打算往后与自己同在一起。她一时泪盈于睫,含泪低低问道:“大人是嫌弃半夏是个奴婢出身,亦或者是她身边的人,往后亦无缘侍奉大人左右么?”
苏世贤喟然轻叹,不觉将半夏轻轻一拥,只怕被旁人瞧见,又慌忙松了手。
他将袖间帕子递给半夏,黯然说道:“半夏,我身上背负着太多的罪过,本是窝囊了半辈子的人,哪有什么资格嫌弃你的出身?如今战火流离,我这一身能否保全还是未知数,如何能再拖累于你?我是真心想替你打算,绝无旁的意思。”
半夏死死咬着嘴唇,紧盯着苏世贤问道:“大人莫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苏世贤想要赚开城门是秘中之秘,自是不敢轻易吐露。他强自镇定地摇摇头道:“你莫多心,我只是就事论事。如今之际,一个人总比两个人要好保全得多。半夏,我这辈子欠了你的恩情,便留待来世偿还,咱们就此别过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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