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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华年 (梨花落落)


  黄氏笑得满脸慈爱,先谢了何子岚送来的节礼,又命人将方才留出的桃胶雪蛤端出来:“本待叫灼华替您带回去,不承想您今夜登门,当真让人欢喜。”
  只为今日过节,何子岚着了件豆沙绿的挑线银丝百褶束裙,同色的绘绣缠枝西蕃莲小袄上斜襟搭着两枚青玉海棠花的扣子,又垂落几缕赤金的流苏,瞧得比平日添了几分贵气。
  她低头间笑得十分腼腆:“多谢夫人厚爱,幸亏三哥他们出门,也将子岚一并带出来透透气。”
  何子岚并不是第一次过府,陶春晚守着她也不拘束,三言两语间命人添了酒来,众人齐齐把盏,由衷的笑意便漫过何子岚的眼睑。
  满桌之上,唯有苏梓琴与她是个初见。何子岚度其身份,便猜到是大裕的皇后娘娘,便冲苏梓琴端然一福,柔婉地行了个礼。
  苏梓琴稍稍欠身,纤长的柳眉略挑,算是还了礼,只不曾对何子岚开口,却只是借着吃茶的功夫,不断拿前世与今生比对。
  聘聘婷婷的少女如莲之洁,宛若新荷独秀。不晓得经历了多少风雨,竟将好端端的金玉之质移做残柳败絮,落得靠瑞安的庇护渡日。
  苏梓琴的记忆里,瑞安消灭大阮之后,在短短的几年内,何子岚便三进三出大裕,且每一次都会在芙蓉洲间留宿。
  夜夜笙歌、宿花眠柳,苏梓琴不信从那个腌臜地方出来的人还能保有清白。她回思着那时节何子岚的模样,却发觉总与如今面前这个人无法完全重合。
  最后一次遇见何子岚入芙蓉洲,是在李隆寿弥留之际的那个冬天。太医们早便对李隆寿停了药,帝后二人空有个至尊的称谓,却连寻常的太医都支使不动。
  苏梓琴满腔怨愤,再也不顾忌与瑞安的表面情谊。情知李隆寿病入膏肓,再闹也是无用,她却只想跑取芙蓉洲大吵大闹一番,来发泄心里积郁数年的怨气。
  怒气冲冲去了长公主府,苏梓琴亲手摆渡登舟,满身狼狈出现在芙蓉洲畔。瑞安却不见她,命一秋与半夏将她逐出洲去。苏梓琴羞愤交加,发疯一般地往里硬闯,一秋与半夏两个拦截不住,被她破门而入。
  临窗那张宽大的红木西番莲缠枝花卉纹的软榻上,锦褥半叠,自是软玉温香。
  瑞安与这位六公主一旁一个,倶是罗衣半解,正自把盏同臂。鸳鸯背底翻红浪,那旖旎的情景在昏红的灯火下盈然流光,几度叫苏梓琴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瞧着她进来,瑞安脸上到是露出丝尴尬之色,慌忙将衣领一拽,遮住胸前大幅的雪痕,大声呵斥着命人将苏梓琴退出。
  偏偏这位六公主慵懒至极,凤目微瞥间似笑非笑,手指依旧轻轻搭在瑞安臂上,半丝羞愧之态也未露出。她只一味含笑地望着苏梓琴,目光间萃若流霞,有种妖艳的绮丽。
  苏梓琴早被眼前这一幕惊得呆住,如钉子般钉在原地无法挪动脚步。几名侍卫在瑞安的传召下冲了进来,将惊惧无力的苏梓琴架起,几近是在半麻木的状态下,好似那位六公主自榻上翩然起身,走到苏梓琴身畔轻轻弯下腰来。
  她身量极高,自上而下俯视着苏梓琴,眼中明明是妖娆的笑意,偏就叫苏梓琴觉得彻骨深寒。
  对方以冰凉的指尖划过苏梓琴的面颊,引得苏梓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起方才榻上的一幕,她胃中更是翻江倒海,趴在寸许长上百花闹春地毯上干呕了几声,无力地瘫软下来。
  这位六公主美则美矣,却有股子邪魅之气,苏梓琴只觉得对方的目光不寒而栗,不自觉地便揪紧了臂上挽着的半臂。而对方只是轻蔑地望着她,回头冲瑞安嗤嗤笑道:“你既不喜欢,我带回去如何?”
  瑞安说了些什么,苏梓琴已然没有印象。她是如何被扔出瑞安的寝宫之外,又是如何跌跌撞撞回了宫中,倶没有一丝印象。便是在那日之后不久,李隆寿平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嘱托苏梓琴要好好活下去。

  ☆、第四百三十一章 告辞

  哀大莫过于心死。
  失了李隆寿的江山在苏梓琴看来便是国破家亡。那时节,苏世贤已然得知她的真实身份,竟至一倣白头,与她添了无限生疏。
  没有了李隆寿、没有了苏世贤,苏梓琴所有的价值都被瑞安榨干,放眼以后,如何还有活路?苏梓琴平生第一次没有听李隆寿的话,而是自己替自己送了终。
  芙蓉洲间瑞安与何子岚那一幕曾是前生的梦魇,只要想起来便是一阵恶心。便是瞧着面前的女孩儿皎若清水芙蓉,苏梓琴依然难以接受。
  她借着更衣,向黄氏略略致歉,搭了沉香的手去后院中透气,久久不愿归坐。
  廊腰曼回的朱漆雕栏一侧,摆着张紫檀木的曲腿束腰小桌,几张小小的绣墩上都铺着浅赭团花的坐垫。苏梓琴守扶阑干坐了下来,努力吐尽胸中的浊气。
  “你瞧见她,可是想起了什么?”不晓得何时,陶灼华静悄悄立在了她的身后。陶灼华挥挥手叫沉香退去,将手上托的两盅茶分了苏梓琴一盅,认真问道。
  苏梓琴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么干净的一个人同瑞安软榻上放浪形骸的那位联系在一起,她紧蹙眉头,揪着胸前的衣裳说道:“纵然是造化弄人,我却依旧无法相信,这世上或许真有沧海桑田。你瞧着她如今的样子,万万想不到她的以后。”
  想来红莲与业火倶在一念之间,一朵皎皎之莲遭逢巨变,竟至落进泥沼深渊。
  苏梓琴深深吸了口气,将芙蓉洲里自己亲眼所见的那一幕艰难地叙述给陶灼华:“此情此景你虽未亲见,难道便不曾听闻大阮国灭之后,唯有她一人独善其身么?我委实不明白她何以能得你的青睐?”
  “是同一个人吗?你再仔细瞧一瞧,她们是不是同一个人?”陶灼华并不死心,她一口将热茶饮尽,目光悠悠远远地投向堂前次第缤纷的烟花盛绽之处。
  一个人纵然是千夫所指,却也有可能是因为三人成虎,背负了不该自己背负的错误。陶灼华无法向苏梓琴形容她见到何子岚第一眼时的情形,却绝不相信她会是出卖何子岑、终至大阮覆灭的那个人。
  她凝塞地说道:“前世里连子岑都相信是我将布防图偷给了瑞安,我自是百口莫辨,深知那种被人冤屈的滋味。所以纵然后来眼见为实,我依然不愿相信这样的何子岚最终站了在瑞安那边。”
  随手拈来几件小事,陶灼华向苏梓琴陈述何子岚对仁寿皇帝满腔的敬爱。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融合在骨子间的东西哪有那么容易丢弃?
  陶灼华抽丝剥茧,继续向苏梓琴说道:“至善公主打小养尊处优,遭逢国破家亡,尚且宁愿清贫度日,不受瑞安的封诰。想何子岚从未贪恋过宫中繁华,她又怎会为了区区一个封谓便出卖自己的清白?”
  说不通的事情便一定有想不明白的地方,陶灼华始终觉得她们如今不过浅浅拂开些表层的浮土,尚未接触事实的真相。
  苏梓琴微微苦笑:“你的心情我自是了解,不过只瞧这六公主的模样,当与瑞安榻上那位别无二致。如今的何子岚是朵白莲,前世的那一位却是株罂粟。你不相信莲花能够变成罂粟,我也不晓得该如何与她相处。”
  前头宴席稍散,想是陶超然重又备了烟花,供几位少年在前院欢笑打闹。倏然一朵万紫千红的烟火压下,在未完全消逝之际又被一朵深紫的大丽菊覆盖,千树万树梨花腾空,两个女孩子面前霎时烟花漫天。
  几盏花卉六角长须流苏小宫灯的光影徐徐晕开,丫头们手上掌着灯,伴着陶春晚与何子岚沿着长廊的另一头缓缓走至,往姐妹两个这畔行来。
  “只说是出来更衣,这半天便不见了动静。母亲只怕外头更深露重,使我来请你们回去。陶春晚长长的睫毛轻颤,一双美目顾盼间熠熠生辉,手上拿的杏子红绫丝帕轻轻甩到陶灼华肩上。
  何子岚袅袅若缕轻烟般随在陶春晚身畔,轻轻柔柔地冲苏梓琴说道:“陶夫人方才说,院子里又开始放烟火,请皇后娘娘与灼华姐姐一同去瞧。”
  苏梓琴后退了一步,依旧含着些审视的目光去望何子岚。前世与今生不断重叠,她不觉打了个寒噤,又怕旁人有所察觉,忙歉意地笑道:“不好意思,出来时穿得少了些,这便回去添衣。”
  何子岚手上捧着个铜制掐丝珐琅花鸟纹的手炉,闻言忙递到苏梓琴手上。两人推让之间,苏梓琴碰到了何子岚的手指,虽只是轻轻一下,却温润纤长,那样温暖而又柔软,确乎不是记忆间冰凉如蛇的感觉。
  苏梓琴掩饰地笑笑,接了何子岚的手炉,依旧不住痕迹地打量她,努力摒弃那张一模一样的面孔,用心揣摩面前这位与榻上那人之间相同与不相同的地方。
  路上被那红衣女孩儿一耽搁,何氏兄妹在陶府能待的时间便有限。
  众人要赶在午夜的钟声敲响之前回宫,阿西不觉冲何子岱嘟囔了几句,依依不舍地与陶春晚告别,又向陶超然夫妻请辞。
  何氏兄弟到无不可,何子岚瞅着席间人暖酒香,满室的天伦,竟有些不舍之意。她眼角眉梢牵动着视线,不自觉便瞟了那疏朗的华服美少年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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