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宋家六小姐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果然不假。
可惜的是在调查过程中裴昭并没有发现可疑之人,只因方文朔是个低调且不善于交往的人,富商名儒都与他不熟,在朝同僚也没有起过冲突的,完全找不到有理由针对他的人,那名男子的主人到底是谁已经难以辨明,线索是彻底断了,在楚襄的授意下,刑部将此事掩埋了下去。
好在幽州那边传来了好消息,裴昭派去的人联合营造司的工匠一同勘探了鄂江大坝的情况,发现出事的原因是当地豪绅私自开采煤矿,导致土层断裂,一直延伸到大坝所在之处,这才造成这场无妄之灾。
这么一来方文朔的罪责洗清了一半,剩下的就只有那些来路不明的金锭了,裴昭以勘测文书及邻里口供为证,表明在买下宅子之后方文朔没有对墙壁进行任何整修,里面的金锭也与他毫无干系,此番推断获得楚襄认同,当即下令释放方文朔,但以遇事不警、行纠有差为由把他降做了水部郎中。
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
幽州的灾情渐渐控制住了,方文朔也出狱了,有人却很难受。
“老师,何谓傻人有傻福我算是见识到了,他方文朔素来是个独行侠,出了事却有这么多人替他说话,生生让他逃过一劫,我真是无话可说。”
幽静的竹林里有一片空地,两名男子就坐在其中的露天石桌旁对弈,看起来年纪相差二十岁,一人对另一人颇为尊敬,哪怕是棋盘上的拼杀都敛了三分戾气,就像几米开外潺潺流过的溪水一样,甚是轻悠和缓。
“今时不同往日了,太上皇夺.权登基之后大肆整肃朝廷风气,打压世家,提拔寒门,二十多年过去了,现在越是清贵孤僻的人就越受那些老臣子的青睐,方文朔一门心思搞水利,党派斗争、权势金钱半点儿不沾身,正是此类型的翘楚,他们又如何会不保他?”
“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往上爬,直到踩在我头上为止?”
黎瑞的语气没有太大波动,有中年人的沉稳,亦有藏得极深的阴狠,情绪带动棋局,一个落子不慎被对方吃去大片黑棋,平衡的局面瞬间被打破了。
“你就是太过冒进。”对面的人不急不缓地收走被圈起的黑棋,意味深长地说,“本来鄂江大坝开裂之事就已经为他的仕途添了一块拦路砖,即便不是他的责任,今年的吏部考铨也会以此为隐性污点而免去他的晋升机会,可你偏偏在这个时候插一脚,非要给他扣一个贪污受贿的帽子,还是以那么拙劣的方式,怎能不让人怀疑他是被陷害的?”
黎瑞搓着圆润的玉石棋子没有说话,脸上显有悔意。
“先前设套的手下也没有处理干净,还教夜言修逮个正着,幸好是死透了,仵作验不出东西,裴昭也只能就此作罢,否则你这回定要栽个大跟头!”
面对如此严厉的训斥黎瑞反倒淡然了,满不在乎地说道:“区区一个毛头小子,不足为惧。”
闻言,那人忽然抬起头来,盯着他徐徐问道:“陛下也是毛头小子,你惧是不惧?”
黎瑞皱眉:“老师,他二人怎可相提并论?”
“怎么不可?”那人把棋子掷回了磨砂黑笥里,旋即冷冷一哼,“你真以为裴昭拿出几个间接证据就能替方文朔脱罪?别忘了,陛下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查贪官污吏,连二品大员都是说办就办,又岂会放过他一个小小的四品侍郎?”
“您的意思是……陛下自己想保方文朔?”
那人不语,答案显而易见,黎瑞僵滞半晌,终于回过味来了。
裴昭一直都是秉承楚襄的意志在办事,这些年大力反贪是如此,为方文朔力证清白也是如此,那些证据不过是用来堵别人的嘴,只要楚襄相信方文朔,他迟早都会从牢里出来!
“这简直荒谬!一国之君岂能凭自己的喜好行事?”
“你在朝为官也有二十年了,还看不透彻。”那人叹息一声,目光深邃地看着他,“这哪里是凭喜好行事?这就是他识人断案的高明之处!少年天子,心术老成,即便是当年的太上皇恐怕也要输上三分,你这身狼皮最好裹紧了,教他瞧出了端倪,你这工部尚书也就当到头了,到时莫怪老师没提醒你。”
黎瑞一阵窒息,尔后猛地作怒:“照您这么说,我就该坐以待毙,等着方文朔来坐我的位子?”
“如今他官降一级,暂时威胁不到你。”
“那也只是暂时的!”黎瑞声音拔高,顿了顿又不甘心地问道,“老师,您有何高招?”
那人缓缓拂着茶盖,始终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之后又问了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昌之的情况你可清楚?”
“怎会不清楚?”提起这个同门师弟,黎瑞眼中顿时划过一抹鄙夷之色,“他那个儿子可真厉害,平时横行霸道也就算了,这次连宁王都敢招惹,只怕是活腻歪了。”
“他这次是死到临头了,只不过惹的不是宁王,而是陛下。”
闻言,黎瑞悚然一惊:“什么?陛下当时也在船上?这么说来那个罪眷是——”
竹林里忽然变得鸦雀无声。
他彻底明白了,原来许光耀撞破的是陛下的秘密,难怪这些天许昌之跟屁股着了火似地到处找人疏通关系,老师对他闭门不见又突然提起这件事,肯定不是关心他的近况,而是在点醒自己。
这是个抓住陛下把柄的机会,有了它或许能在将来的某个时机保住官位,甚至是这条小命。
黎瑞一点即通,立刻拱手道:“多谢老师提点,我这就去查清楚那名女子的身份。”
能让素来严于律己的陛下做出此等大不韪之事,看来这个罪眷颇有手段……
远在玄清宫养伤的岳凌兮忽然耳朵发痒,才轻轻地挠了一下就因外殿传来的稀疏人声而停下了,凝神静听,似乎是个较为耳熟的女声。
“给陛下请安。”
楚襄稍稍抬眸,见到她甚是诧异:“甜儿?你不在家里好好养胎,跑到朕这里来做什么?”
“家里实在太无聊了,他们成天管着我,这不让摸那不让碰的,我都快闲出病来了。”夜思甜扒拉着手指头,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可凤眸深处却藏着一丝狡黠,“想起王都最近盛传的流言,我就来宫里一探究竟了。”
楚襄挑眉道:“什么流言?”
“都说陛下的金屋里藏了娇,我来看看……”
她故意拉长了语调,还掀起睫毛偷偷瞄向上首,这个小动作被楚襄看得一清二楚,不禁失笑道:“怎么,看完好回去打小报告,弄得夜家人尽皆知?”
“陛下这么说可真是伤人。”夜思甜缓缓捂住胸口,小脸紧皱,似极为痛心,“甜儿一直都是您这边阵营的人,又怎会拖您后腿?只是好奇那姑娘长得什么模样,又是什么性格的人,才能让您这般护着宠着……”
楚襄好气又好笑,不由得出声戏谑道:“家里的戏台子垮了,改跑朕的寝宫来唱了是吧?”
夜思甜委屈地瞅着他:“陛下怎么能这么说甜儿,甜儿是真的关心您。”
楚襄不理她,直接冲外头吩咐道:“去传顾靖夷入宫,让他把自个儿夫人领回去好好管教,省得一天到晚给朕添乱。”
一听说自己夫君要来夜思甜顿时不干了,忍不住跺脚轻嗔道:“襄哥哥也太小气了!我就是听说凌兮受伤了才来看望她的,您护得这么严实做什么?我还能吃了她不成?要说我与她也不是陌生人,月前在天阙楼是见过的,她当时与如夫人在上面喝茶,被长安看见了,我们就上去聊了几句。”
她竹筒倒豆子似地说了一堆,楚襄却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如夫人?是端木筝?”
“是啊。”夜思甜眨着大眼睛又补充了一句,“她是凌兮的远房表姐,您不知道吗?”
楚襄微微一愣,这才记起那件事——她以前就说是来王都找姐姐的,后来跟他进了宫,他也没想起来问她究竟找到了没有,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楚钧的如夫人。
怪不得那天在船上她那么紧张端木筝的伤势。
楚襄一边捋着思绪一边望向了内殿,谁知刚好看到一抹亮影沿着门边溜了进去,蹑手蹑脚的样子实在让他哭笑不得。
这个甜儿,都是快当娘的人了,还这么爱闹腾!
成功溜进内殿的某人完全没有这个意识,非常自来熟地打着招呼:“凌兮,我们又见面了。”
岳凌兮起身朝她致意:“顾夫人好。”
“你别拘谨,我是受人之托来给你送点药,这是我们夜家药铺的镇店之宝,对外伤最管用了。”夜思甜把一个小瓷瓶放在茶几上,又扫了眼她脖子上的淤青,皱眉道,“那人下手如此歹毒,实在是死有余辜。”
受人之托?
岳凌兮一下子就明白是谁让她来的了,羽睫微微一动,轻声道:“有劳夜大人费心了,当日在殿上我不过是实话实说,大人其实不必如此。”
闻言,夜思甜掩着嘴一阵娇笑:“你还真是耿直。”
岳凌兮眼帘微垂,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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