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疏,风冷,暮霭生玉树,斜阳下东楼,傍晚的景色美得令人难以移开视线。
这个时候街上的人已经多了起来,有拎着菜肉的小贩,也有忙碌了一天收工回家的挑夫,还有乘着香车出入各种酒楼和戏院的达官贵人,流胤小心且不失严肃地驱赶着近处的人,尽力辟出一条通畅的路供马车穿行。
里头的书凝正在给岳凌兮捶腿,见她以手支额倚在窗边,神色略显困顿,遂小声劝道:“娘娘不如先睡一会儿吧,奴婢让他们驶慢点儿就是。”
“不用了。”岳凌兮淡若飞絮的声音在面前渐渐散开,“晚了只怕陛下要担心,还是尽快回去罢。”
书凝刚要接话,谁知前方的骏马突然扬蹄长啸,车厢顺势向后倾斜而去,流胤立即勒马收缰,随后猛一旋身,以雷霆之势出掌拍上前舆,马车这才维持了平衡。他来不及掀帘查看里头的情况,那个从巷子里突然窜出来惊了马的人已经扑到了车前,一张姣好的脸庞竟是梨花带雨,好不凄楚。
“姐姐——”
车里的岳凌兮倒没撞到哪儿,只是有点晕眩,缓过来之后陡然听见一声凄惨至极的呼唤,顿时忍不住掀起帷幔朝外面看去,岂料一眼投下,旋即浑身遽震。
那是活脱脱的另一个她。
影卫在第一时间将其拦住,她却不依不饶地向前攀爬着,同时哭喊道:“姐姐,我是柔儿啊,你不认我了么?”
柔儿……
岳凌兮还处于震惊之中,外头的流胤却已面色铁青,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狠狠一挥手,示意影卫赶紧把岳梓柔带走,可她很快就意识到了,旋即泪盈盈地指责道:“流大人,在武陵您已经驱走过我一次,眼下当着我姐姐的面,您还要把我赶到哪儿去?”
一语正中死穴。
她认识流胤,亦在武陵城中与他们见过面,可岳凌兮对此却一概不知。如果说先前对她的身份还有所怀疑,在看见流胤僵硬的脸色之后岳凌兮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楚襄瞒了她一件事,一件足以颠覆她十年认知的事。
她的亲妹妹岳梓柔……还活在人世。
作者有话要说: 搞事的来啦~最近会勤快更,你们要多留言~
第115章 隔阂
十年生死,匆匆如梦,奈何桥头的引魂灯亮了又灭,轮回已千转。
岳承梓的灵柩就埋在郊外的青山下,那里花木扶疏,碧水长流,是难得的风水宝地,岳凌兮去祭拜的时候总爱带上一壶甜润的米酒和几碟卤味,然后靠在碑上与他一诉衷肠,仿佛他在冥冥之中能够听到,她也能获得慰藉。
如果岳梓柔不出现,她大抵会以为这是她与家人最后的亲近方式。
夜幕渐沉,月悬如钩,宜兰殿在一片昏黑之中亮起了十六盏鎏金缠枝莲灯,耀眼非常,七彩琉璃珠帘随着人的进出晃个不停,如鸣佩环,点点碎光入目,仿佛摇落了满天星,翩影深处,一盆幽兰静静吐蕊,芬芳袭人。
岳凌兮坐在八宝鸾纹椅上凝视着前方那抹雀跃的俏影,无声无息,异常安静,映在眸心的烛焰轻微一跳,却丝毫不曾晃动她的视线。
她从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家人。
尽管对于妹妹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大多数都只能在梦境中重温,可那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还有那张相似至极的脸庞,都如同穿行的细丝一般将残缺的记忆画卷通通补齐,严丝合缝到令她心颤。
“姐姐,小时候我最喜欢吃小鱼干了,你总是把自己的那份给我,对不对?”
“巷尾的六婶经常叫错咱俩的名字,娘说是因为她早些年摔过一跤,脑子不太好使,可我觉得是咱俩长得太像了,身高也差不多,所以她才认错的。”
“那会儿隔壁家的虎子哥哥总是来找我们玩,还会带许多花生糖,味道特别好,就是太黏牙了,有一次还把我的乳牙给弄掉了,流了满嘴血。你急得拔腿就跑,把娘叫来一看,娘赶紧扯了团棉花塞进我嘴里,爹进门的时候看见我们母女三人浑身是血地蹲在院子里,顿时吓得要命,嘻嘻,你还记不记得?”
她记得,所有的事情她都记得。
那时她八岁妹妹六岁,都是懂一点事又调皮的年纪,为家中增添了不少趣事。这些年来她以为自己忘了,如今再度提起她才发现它藏得那么深,那么刻骨铭心。
那是她盼了十年却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岳凌兮闭了闭眼,努力将那股涌动的热流压了下去,心头却又泛起更浓的酸楚,宫灯影长,在睫下织成细密如丝的暗网,挥不去,驱不散,反似融入了她的骨血,牢牢地禁锢着那颗用力搏动的心,难以逃脱。
“姐姐,你怎么哭了?”
岳梓柔放下了手中的海棠珠花和羽纱云雾凤尾裙,有些不知所措,岳凌兮则立刻拭去了双颊的泪痕,低声吐出两个字:“没事。”
闻言,岳梓柔咬了咬唇,怯生生地问道:“姐姐是不是不相信我?”
“没有。”岳凌兮缓缓倾身过去握住她的手,然后将她拉到了身前,“姐姐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梳理。”
岳梓柔霎时变得敏感,甚至有些尖锐。
“姐姐,当初我是机缘巧合才被陈叔叔和敏姨救下的,具体经过已经不记得了,他们也甚少提及此事。这次突然来到王都找你其实是因为跟他们闹了脾气,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你活在世上他们却不让我跟你相认……”
说着,她委屈地落了泪。
“不哭。”岳凌兮从袖中掏出一块银色丝帕,轻轻沾去她脸上的湿痕,“是姐姐不好,让你等了这么久。”
岳梓柔摇摇头,抽噎道:“或许是我太不懂事了,姐姐如今身份尊贵,我这样冒冒失失的就来了,搞不好会连累姐姐。”
“莫要说胡话。”岳凌兮轻斥,旋即转移了话题,“刚才挑中喜欢的东西了吗?”
一提到这个,岳梓柔立刻吸了吸鼻子,转身拎了首饰匣子和相衬的衣裙过来,轻之又轻地问道:“姐姐,你觉得我穿哪个好看?”
她才十七出头,正是人比花娇的年纪,姹紫嫣红才好看,可惜岳凌兮平时穿得素,柜子里尽是些雪缎宫装、云雁锦衣和露水百合裙,怎么看都觉得淡了些,于是她把目光投向了那件樱粉色的孔雀散花软罗裙。
“这件如何?”
岳梓柔将裙子比在身前,又挑了串碧玺流苏嵌玉芙蓉的璎珞搭配着,岳凌兮明眸微抬,在她身上停留须臾,旋即颔首道:“不错,很漂亮。”
“那就穿这件好了。”
岳梓柔冲她一笑,然后就欢欢喜喜地进房换衣服去了,几名宫女颇识眼色,立刻窸窸窣窣地跟进去了,花厅内顿时只剩下岳凌兮和书凝二人。
“娘娘,那是陛下最喜欢……”
“一件衣服罢了。”岳凌兮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眉眼沉静如水,教人猜不透,“时辰不早了,去把殿门锁上吧。”
书凝听懂了她的意思,立刻微微一惊。
娘娘晚上宿在宜兰殿也就算了,横竖陛下也会找来,亥时不到就让锁门,分明是将陛下拒之门外,这可怎么了得?
旁人不清楚个中缘由书凝却是明白的,只怕娘娘是气陛下隐瞒了她这么久,心里过不去这个坎了,可那岳梓柔又是什么人?扮怯乞怜是她的拿手好戏,刚才说了那么多话有几分真情在里头都不知道,书凝可没有忘记,当初在武陵城她是怎么用楚楚可怜的口吻将娘娘贬得一文不值的,这样的人她怎能让她留在这里?又怎能放任她成为陛下和娘娘的心结?
思及此,书凝苦口婆心地劝道:“娘娘,夫妻之间哪有生隔夜气的道理?陛下这样做肯定有他的理由,您又何苦将他挡在殿外一言不听,反而自个儿难受?”
“不必多说了。”
平时甚好说话的岳凌兮此刻竟是油盐不进,怎么劝都不肯听,就像是铁了心要同楚襄怄气一般,书凝没办法,只好默默地退到了殿外,随后掌灯看了眼时辰,暗想流胤都回去这么久了,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她压根不知道御书房已经遭受了一场狂风暴雨。
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居然能从千里之外的奉阳毫发无损地来到王都,还精准地抓住了皇后微服访友的时间点并将其拦截在路上,敢问她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又是谁给她的情报?
盛怒之下的楚襄却没有太多心情去想这些事。
岳梓柔来了,不管她背后的人是谁,目的又是什么,当年那件事总归是快瞒不住了。
岳凌兮虽然性子淡泊,但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若是知道母亲曾经把唯一一个活下去的机会留给了自己的妹妹,她又该如何作想?
每想到此,楚襄的心都打颤。
她身体本就不好,与表面柔弱却能追着马车跑上几百米的岳梓柔相比乃是天壤之别,从南灵城回来之后更是不抵从前,时时精神不济。怀孕以来的这段日子里,她时常念着公文读着书就睡着了,连硬撑的臭脾气都被磨得不见了踪影,他有时坐在床头看着她熟睡,甚至动了不要孩子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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