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嘿然笑了下,把衣裳放回去,又出来,跟着春菱去了那条巷子。
泛白的日头从云头露出头来,雪却还没停,稀稀落落地飘着小雪粒子,主仆二人没有打伞,春菱走在前面,道:“这雪像是要停了呢。”
沈元歌抬头看了眼天色,云层仍然压的低低的,只是被白日破开了一角,她道:“会转大的,夜里许要起风,这场雪还有的下呢。”
春菱看了眼沈元歌笃定的神色,惑然道:“姑娘如何晓得?”
沈元歌挑挑眉毛:“你家姑娘我会观天象,测风云,瞧着吧。”她说着,还做了个老道般拈指的动作。
春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临府西侧的石头巷子里,一个少年揉着头上还热乎乎的包,眼泪汪汪:“少、少…不不不我错了,你别生气,我以后一定管住嘴,没事儿不冒头了。”
萧廿瞥他一眼:“把你嘴上的油擦擦。”
“哦哦。”少年赶紧拽袖子擦嘴,又听萧廿冷冷道:“还真有土匪样了,靠打家劫舍填肚子?”
少年被口水呛着了,幸亏皮肤黧黑,看不出脸红,道:“不是,二爷前几天走了,天又刮风打雪的,我啃了好几天的咸菜干馍馍,谁让那老母鸡一头栽出来,那就是放到饿死鬼嘴边的肉,哪能忍得住啊。”
他原本是出来找萧廿的,沿着湖走了半圈,又冷又饿,正瞧见只母鸡摇着肥硕的身子往这跑,心一痒就逮了来,开刀放血拔毛就地给烤了,还没吃几口,便让出来找的大娘给逮了个正着,追着他又骂又打,还是萧廿来湖畔赴约,瞧见这一幕,给人家赔了银子,又教训了他一顿才算完。
萧廿道湖边风大,把他拽到了这里,这家伙心倒挺大,在路上就把烤鸡吃光了,还臭不要脸地问萧廿要不要,脑袋上就着了那么一下。
...
“和萧廿在一块儿的那人怪怪的,”春菱边带路边和沈元歌比划,“这么高,和萧廿年龄差不多的模样,穿着兽皮衣裳,皮肤黑黑的,说话调子很快,不是本地人。”
她顿了顿,又嘟哝道:“瞧着流里流气的。”
这个词儿一出口,沈元歌更担心了,流里流气?要是真找萧廿的茬儿,可能真被打的找不着牙,这么想着,已经到了巷口。
萧廿对那少年道:“董叔怎么自己离开,把你落这儿了?”
“好像是哪个王爷要入京了,二爷出去瞅瞅,让我留在城里望风。”
萧廿唇边扬起一抹弧度:“望风,监视我?”
少年差点没跳起来:“不是!”
“谅你也不敢,”萧廿笑了一声,道,“你没饭吃,前些天就该来找我。”
对方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前几天过去就过去了,可二爷到现在都没回来,以后能找来找少爷么?”
萧廿眉目微沉:“我听你一口一个少爷叫的挺顺溜,要不要我给你捋捋舌头?”
少年拍了下嘴,都是被董二爷带的。
萧廿从袖里摸出两块碎银子扔给他。
少年忙接住,咧嘴笑开了:“谢谢少爷!”
萧廿眼风冷然一扫,待要抬手,少年慌忙拿手抱头:“燕、燕三哥,那我叫你三哥行不行?反正你去了寨子里,也就排在二爷下头。”
萧廿啧了一声:“成吧。”
沈元歌进来巷子,瞧见的就是这一幕。
少爷她听见了,燕三哥也听见了。
萧廿,燕……少爷?
不知怎的,沈元歌脑子里闪过先前他手持长.枪的画面,好像和什么模糊的东西重合了,一时间有些发蒙,不由得停住了步子。
前头少年还在说,从怀里掏出一捧沙果,要塞给萧廿:“水边有几棵野果子树,结的还不少,白白被雪打蔫了也可惜,我就摘了些。”
萧廿接了,听见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转头看到两人,微微一怔:“沈元歌?”
少年闻声抬头,瞧见沈元歌,目光也凝住了,塞进嘴里的果子没咬又拿出来,片刻才道:“三哥,这就是那个姑娘?”
萧廿没理,走过去道:“你怎么过来了,”他略一皱眉,“还下着雪,连件斗篷也不披?”
沈元歌方把目光收回来:“他刚刚…叫你什么?”
萧廿转头看了少年一眼,对方倒有眼色,跟过来笑道:“妹子好,我们同村的,刚刚叫他三哥呐。”
沈元歌:“你的口音学的一点都不像。”
萧廿:“……”
春菱见他打扮颇有山野之气,早便存了警惕之心,把沈元歌往后拉一拉,不悦道:“谁是你妹子,怎么说话呢。”
少年把果子往嘴里塞的动作停住,方才注意力都被沈元歌吸去了,却没注意到她,笑道:“唔,这妹子也挺可爱的,三哥好福气嘛,”他说着掏出沙果递过去,“吃不吃?”
春菱从未和男子这么说过话,脸顿时涨成了和红彤彤的沙果一个色:“你…”话音未落,萧廿的巴掌便拍在了他后脑勺上:“你那嘴上能不能有个把门的?”
少年怕疼,嗷地一声躲开,泪花又出来了,却险些跳到春菱身上去,春菱忙拉着沈元歌躲开,警惕地盯了他一眼,少年终于颓了:“我有那么吓人嘛?”他说完就拿沙果堵了嘴,也不吃,就拿牙咬着,眼巴巴看着萧廿。
萧廿扶额,冲他挥挥手,对方便转身跑了,萧廿才解释道:“他叫付岩,西南夷人,我的故友,毛毛躁躁的,你别往心里去。”
沈元歌道:“没了?”
“还有什么?”
沈元歌见他答的笼统,想是不愿多言,便随便点了点头,春菱却道:“可我听见他刚刚好像叫你少爷了。”
萧廿目光微顿,旋即轻笑一声:“什么少爷,南北口音有异,定是你听错了。”话音未落,巷子里穿过一道冷风,夹着不知何时变密的雪花扑过来,萧廿挪身替沈元歌挡了,道,“雪要下大了,快回吧。”
沈元歌道好,随他转过了身,春菱愣愣抬眼,果然见方才露出一角的日头早已隐没,一片两片的雪花落在她脸上,凉的她一缩脖子,不由咋舌,跟过去道:“姑娘,你还真会看天象啊?”
...
回到筠青馆,沈元歌挑个空子去了萧廿那里,萧廿还是那身利落而单薄的装束,沈元歌把东西塞给他:“给你的。”
萧廿打开来,见是两件青色的夹袄,动作顿住了,抬目看向沈元歌。
房中莫名安静了下来,沈元歌对上他阗黑的眼睛,别开脸咳了一声:“那个,你不是嫌棉衣蠢笨吗,我就缝了两件,应该能穿,拢在外衣里就行,北边和江东到底不一样,你和这的天犟着,一准伤骨头。”
萧廿眸色微动,片刻,露出一个笑:“贤惠,能娶你的人真是好福气。”
沈元歌嘴角抽了抽:“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我这是给兆麟做衣裳的时候顺便,顺便缝的。”她偏头,找别的话题岔开,看见窗下的桌子上竟放着笔墨纸砚,道:“诶?你弄这个做什么?”
第28章
萧廿哦了一声:“冬日里得闲,随便写点东西。”
沈元歌心中好奇,却觉得兀自去看不大好,便没过去,只点了点头。
萧廿瞧着她若有所思的神色,凑近一点:“想什么呢?”
沈元歌与他对视,笑了下:“没事,就是有点看不透你。”
庐州乡野里母亲病逝的遗腹子,上山采个药都能被混混趁火打劫,这个身份再简单不过,可他却有一副舞枪擒豹的好身手,方才在巷子里,穿着兽皮的少年抄着川蜀口音叫他少爷。
太乱了。
萧廿挑出了她的心事:“你知道刚才春玲没又听错罢。”
沈元歌微怔,萧廿的唇抿成一条线,道:“我只能告诉你,纵使这天下的少爷多的像筛子筛下来的秕谷,也和我没有关系。我没骗过你,既然来了这,就一心一意当你的护院,兆麟的教习,没别的目的。”
他原本在床沿坐着,说完便起了身,站在她面前,拨了拨她微乱的鬓发:“你可还信我?”
他站的这样近,沈元歌呼吸微禀,往后退了半步:“信。”
萧廿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那就好。”
沈元歌笑笑:“没别的事,我先回了。”
房门被关上,那人拿进来的一点若有若无地淡香也消散殆尽,萧廿坐回床沿,有些烦躁地抓抓头发,摸出一颗冰凉的沙果丢进嘴里,躺了下去。
沈元歌回到房中,总觉得被萧廿指尖拂过的鬓角有点痒,拨了好几下才停了,心里还是纷纷乱乱的,直到春菱把新采买的琵琶弦送过来,才强行将远飘的神思收回。
萧廿是自己人,眼下倒不必想那么多,梅园诗宴才是火烧眉毛呢。
沈元歌一一把东西规整好,也没再给兆麟做衣服的力气,倒在木炕上便睡了。
果如她白日所言,定昏时分阴云蔽日,雪势大了起来,纷纷扬扬飘洒了一夜,第二天仍没有停歇的样子,从窗外望去,院子里全是白茫茫一片纯净的雪光,屋檐上也垂下了笋石般的冰棱子,隆冬当真到了。
沈元歌身子纤弱,最是怕冷,整个人儿缩在绒被里,怀里抱着暖手炉,床几上摊开一个话本子瞧着读,春菱在门边跺掉裤脚沾的雪,搓着耳朵进来叫冷:“这雪下的,跟天上倒鹅毛一样,得什么时候才能停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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