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送爽,衣衫渐寒。
早先落水也不太觉得冷的人,这个时候也早早地披上了夹斗篷。
尤其是夜色降临,一轮秋色已经早早地挂在东方时,到宫中参加家宴的贵人们便都也穿了宽大的外袍。甚至有些人还畏冷地将披风严严地裹住了身子。
建明帝坐在上首,看着下头彼此打着招呼的几家人,还有各自的姻亲们,还是觉得人少,萧瑟,因回头低声问绿春:“内命妇们都来了么?”
他是为了热闹,可绝对不是在问什么特别的人。绿春完全了解这一点,有些尴尬地笑着道:“是,都来了。”顿一顿,又低声道,“原本太子妃的娘家人也在邀请之列,可罗氏不是才生了孩子么?就都没来……”
建明帝的目光逡巡,找了许久,疑惑道:“召南大长公主呢?”
“她老人家一向都是最后一个才到的。”
“呵呵。二郎不是说今天要来,如何这会儿还不见人?”
“二皇子府那边说,临出门扭了脚,所以回府稍作包扎,马上就到。”
建明帝有些不满。
来请罪的人,怎么还这样迁延?
“陛下,今儿是中秋,才小片儿来报说,清宁宫要吃月饼……”绿春低着头,将自己的眉眼遮了个严严实实。
建明帝的眉心皱了起来,表情不好做得太难看,但眼神已经很是阴沉:“不是说再不许有消息进出清宁宫,怎么她还是知道了今晚的事?”
“小片儿也觉得奇怪,吓得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人都查了个遍,却丝毫破绽都没有。如今看来,若非是侍卫中有人真的被收买了,与里头暗通款曲,那就是中秋节这个事儿,是早就约好的……”
绿春将沈濯给海二的暗示换了个法子,说给了建明帝。
总得让建明帝也有个心理准备,今儿二皇子来大明宫,并不是真的有心悔过,想要去守陵,而是另有所图。
果然,玩了一辈子权谋手段的建明帝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阖上双眸,悄悄地深呼吸一次,低声问道:“陈国公在哪里?”
……
……
这还是沈濯头一回夜游大明宫。
前一世她去西安旅游的时候,特意去过大明宫遗址公园。一片荒芜之中,唯有高高的土台还能找到一丝往日的恢弘豪阔。那时她心疼兜里的钞票,没有进去踩一踩那些唐砖唐土,一直觉得十分遗憾。
如今,站在灯火通明的麟德殿大门口,看着里头可以容纳千人的金砖碧瓦,铜鹤宫灯,铁甲武士,带着高高幞头的谦卑内侍,画着红妆翠眉的妩媚宫女,满殿里衣带飘香、环佩作响、珠摇花颤,夹杂着长安口音的轻声细语,间或传出温柔或者豪爽的轻笑……
沈濯觉得就像是在做梦。
看着她有些迷茫的脸庞,秦煐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问:“怎么了?”
“觉得……像在做梦,不真实……”沈濯的反应如同梦呓,“前头的那些场景,就像千年之前的画卷在我面前妖娆展开,极尽诱惑,可我却觉得恐惧,觉得虚幻……”
“你往里走,那些觉得虚幻的场景,就都会鲜活生动起来了。净之,我陪着你,我们去试试。”秦煐鲜少看见沈濯退缩的时候,不由得柔情满腹,若不是在麟德殿这种到处都是眼睛的地方,他恨不得直接去将沈濯抱起来,直接走去大殿最中心的地方站一站。
所以他握着她的手劲儿不由自主地大了一点。
沈濯清醒了过来,偏头看他,抿唇笑了笑:“好。”
两个人并肩往里走。
殿门边的武士含笑看着一对璧人从自己身前走过两步,方高声唱报:“太子,太子妃,驾到~~~~”
众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
秦煐穿着寻常的常服,是他自己最喜欢的玄色,滚了金色的襕边,绣了如意暗云纹。头戴着束发金冠,倒是精雕细琢的,十分精巧。
最寻常低调的衣衫。
只是今天众人为了凑过节的热闹,衣衫都穿得五颜六色,倒是显得鹤立鸡群起来。
加上少年眉目如画,俊美锋利,就更加令人过目难忘。
老喻王看着他呆了一呆,捋着银白的胡须笑:“太子现在这个模样儿打扮,可是跟陛下年轻时的喜好一模一样啊!”
众人轻轻地哄了一声,甘棠和蒹葭对视一眼,呵呵轻笑,点头:“是,陛下十几岁时,也爱穿玄色。还是登基之后,被尚服局管束着,才改了。”
忆起年少时的旧光阴,建明帝也不禁眉飞色舞起来,微微笑着不做声。
众人的目光便又都移到了沈濯身上。
这位名动天下的太子妃沈净之,今日可称得上是盛装了。
上身是与秦煐同样的玄色金襕边大袖上襦,腰间的裙子却是深深的酒红色,大约是天冷的缘故,外头罩了一件与上身同色的长褙,在胸前松松地系了带子。
这也就罢了。
但是沈濯今日与往日里示人的形象不同,她化了妆。
浓黑细长的远山眉,眉间贴着金光闪耀的梅花花子,打了胭脂,点了笑靥,印了红唇。
挂了长长的金线耳坠子。一头乌黑的长发梳了简单的圆髻。戴了五凤金冠,高高挑起五条细碎流苏,流苏上点缀的红色玛瑙珠子,又与裙子的酒红色遥相呼应,随着沈濯行礼之时轻轻摇摆,极为亮眼。
年轻女子稳稳地站在那里,跟着秦煐的节奏,朝着建明帝举手屈膝,冲着众人叉手欠身。往日里精明灵动的杏眼垂着,一身锋芒收了个干干净净。可是偏偏又有强大的气场悄悄散开,令人移不开目光的同时,却又不太敢直视其面。
扶着肚子站起来冲着两个人行礼的裴姿抿嘴笑了笑,俏皮开口:“太子妃今儿舍得打扮了?”
一句话,大殿中突如其来的安静又被重新打断,就好似众人刚刚的呆滞不曾发生过一般。
“正是呢,要这样穿才好看!”鱼妃接口笑道,“太子妃国色天香,原该好生装饰才不浪费这一身清姿。我给你的那些首饰头面,你可别闷坏了它们,你也要戴才是。”
天下太平 第一零二七章 看二郎
各自安座。
建明帝的目光扫过二皇子和召南大长公主的座位,表情微冷,又转开脸,微笑着对绿春说:“不等了,开宴吧。”
编钟清幽雅致的声音悠扬响起,中秋节宴开始。
沈濯照例坐在秦煐的影子里,叉手端坐,垂眉顺目,一言不发。
皇家的宴席是没什么好吃的。
先是建明帝说话,先说太后崩逝,无心过节,尤其是团圆佳节,格外难过。然后说举眼看看,皇家人丁日稀,又添伤感,说到这里,还特意看了秦煐一眼。
秦煐看着面前的金砖发呆。
于是建明帝想找到沈濯狠狠瞪一眼,结果角度却被秦煐挡个严实。
只得继续再说,希望大家都保重身体,来年佳节希望座上能多添几个小娃娃。
众人都微笑着听着。
“父皇,不孝儿,焓,告进。”
大殿外头突兀地响起了一个众人许久都没有听到的声音。
来了。
建明帝、秦煐、沈濯不约而同在心里想道。
这一声告进之后,就是一阵呜咽。
“进来罢。”建明帝先向鱼妃看去。
内命妇一列里,最上头的座位是空着的。再往后,第一个就是鱼妃,袭芳坐在她身边。然后才是梅妃等人。
恰好鱼妃也面露不忍之色,将目光投向建明帝。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彼此都发觉了对方态度的一丝软化,相视一笑。
“二皇子,驾到~~”
二皇子在铁甲武士的唱报声中,慢慢地拖着腿走了进来。
因他说要去给先帝和太后守陵,建明帝便命甘棠回京。柳侯自是不愿,便报了自己病了,留了长子一家侍疾,让甘棠长公主和次子先回来。
当下甘棠长公主一眼看见二皇子腿上的夹板,呀地一声,忙道:“二郎这是怎么了?都这样了怎么还要赶来?快扶了他坐下去!”
众人也忙都看向二皇子的腿,各自讶异。
刚才都知道了他是临出门时扭了脚,可是没料到有这样严重。
唯有建明帝眼利,一眼看出他那腿绝对不是扭了脚,眯了眼睛,一言不发。
二皇子艰难地上前,大礼跪倒:“不孝孩儿,见过父皇。愿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嗯。”建明帝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
他既然言辞恳切地说要来认罪、辞行,那就不如听一听,他打算怎么认罪、辞行。
秦煐和沈濯的目光,也都意味不明地落在二皇子的腿上。
二皇子不等建明帝让他平身,自己就又艰难地站了起来,咧嘴一笑:“父皇,儿子该坐哪里?”
竟是半分悔罪的表现都没有!?
建明帝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一指秦煐沈濯一席的下首,道:“你坐那里。”又命:“长乐县主呢?抱出来吧。”
“孩子刚吃了奶睡了。过会儿醒了再抱出来给二皇子看吧。”鱼妃也是练就了的套路,含笑推辞。
二皇子自如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凝滞,闭上嘴,没做声,在两个小内侍的搀扶下,慢慢地回了自己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