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男人当年是跟祖父的长随,因姨奶奶进门一事,祖母跟祖父起过争执。她男人就是那时候被祖父当了替罪羊,说是引着祖父乱走什么的,被丢去了庄子上,然后才跟她成了亲。后来她们一家子被祖父叫回来,她男人又被祖父带着出去鬼混。他们在庄子上清苦,哪里禁得起那样酒色搓磨,两三个月,一病不起没了。为这个,祖父不太敢惹她,她也对祖父没有半点真心敬重。
“我问过她儿子的性子,暴躁,果敢,细致。有这样的孩子,寡母必定错不了。我又考验过两三回。这个妈妈非常忠诚能干。所以,把院子交给她,我是完全放心的。
“至于那两个媳妇——我早就猜到此事乃是小鲍氏所为,也觉得以小鲍氏的头脑,此事她做不了这样周全。所以那两个媳妇押过来之后,我并没有刻意瞒人。我等的就是她的同党!不论是杀人灭口还是救人劫走,我都张好了口袋等着呢。
“谁知竟是吕妈妈自做主张。她虽然狐假虎威,借了二婶的势,却没有完全可信的足够人手。所以,我竟是白等了一夜。”
说到这里,沈濯自嘲一笑。
“说到底,我的手段心计,还是稚嫩。”
沈信言心里已经是翻江倒海,惊涛骇浪,大手又放到沈濯的头顶,眼底激赏:“微微,你能想到这一层,做到这一步,已经出乎爹爹意料之外了。”
沈濯脸红,小声道:“爹爹不笑话我粗糙就好。”
沈信言含笑看着她,收回了手,和声道:“我昨日已经跟你母亲商议妥当。为了我们家微微能平安无事地长大,等我一走,她就会打起精神来主持家务。你这边,我也排了一些功课。一会儿你去桐香苑给你祖母请安,我去见见你们那位孟夫人。”
功课?
沈濯有些忐忑:“爹爹,孟夫人的功课已经很多了……”
沈信言板起脸:“你玩了十二年,还没玩够么?竟然还敢嫌功课多了?”
沈濯吐吐舌头:“女儿不敢。”
外头就有六奴恭声道:“回禀大老爷,二小姐,该去桐香苑了。孟夫人那边已经来人提点,一个时辰后就要开始上课。二小姐不可再误。”
沈信言笑一笑,挥手令她赶紧走。
沈濯跳起来兵荒马乱地跑了,边跑边喊:“祖母今儿早上一定不开心,带上前儿做好的梅花茶!六奴茉莉看家,玲珑跟我走,快着快着!”
沈信言看着她带着小丫头一溜烟儿出了如如院,自己立了起来,和声命人:“带我去煮石院。”
六奴推了茉莉一把,茉莉战战兢兢地上前一步:“是,大老爷这边请。”
沈濯赶到桐香苑时,韦老夫人正眼巴巴地盼着她和沈信言。
一看沈信言没来,韦老夫人眼底滑过一丝失望,接着又把她接到怀里一阵揉:“祖母的微微乖乖……一看小鼻子红着,就知道早上被你爹爹骂了。下次不给他骂,直接跑到祖母这里来,祖母都替你挡着!”
沈濯忙擦擦鼻子,不好意思道:“爹爹没有骂我。”又交待了沈信言的去向,道:“祖母,孟夫人今儿不放我的假。我得赶紧回去吃早饭,然后去上课。”
韦老夫人失笑:“好好好!快去吧。溪姐儿已经回去了。晚上再过来。祖母今儿做好吃的,给你留着。”
沈濯做鬼脸:“祖母,你那哪儿是给我留着?是我爹爹留着吧?”嘿嘿笑着,转身又一阵风似的跑了。
寿眉忙给她打帘子,又追出来:“二小姐。”
沈濯立在院子里回头:“什么?”
第七十六章 我们家闺女很骄纵啊
寿眉站在台阶上,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今儿一早,听得说,小鲍姨娘自缢了。”
沈濯眉心一蹙。
昨天分明是捆起来收押的,她哪里来的手自尽?
心中一动,问:“那两个媳妇呢?”
寿眉的眉梢轻颤:“发卖了,两家人一起,卖去了煤窑。”
沈濯的手轻轻一抖,旋即挺直了腰背,冷声道:“一念起,一果生。都是咎由自取。”
说着,眼神却望向了无尽的长空。
寿眉走下了台阶,强忍住心潮澎湃,低声对沈濯道:“二小姐,奴婢想请老夫人的示下,明后年嫁人。”
沈濯惊讶,啊了一声。
这个事儿,你是怎么想起来跟我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讲的?
寿眉垂下了头,可还是挡不住全身都在释放着某些不知名的情绪:“奴婢想嫁一个庄子上的老实人,家里兄弟众多的,不需要他留下赡养爹娘的。”
沈濯眨眨眼。
跟我说?是让我给你找婆家么?
不明白。
玲珑在旁边却听得又惊又喜,忍不住扑过来抱住了寿眉的胳膊,压低了快乐的声音:“好姐姐,你是不是想等我们小姐及笄,做陪房媳妇,跟着小姐走?”
寿眉红了脸,却轻轻地嗯了一声。
沈濯看着寿眉容光焕发的样子,恍然大悟。
寿眉这是,这一件事跟着自己做得太高兴,太痛快了,所以不甘于再在内院绕着首饰胭脂过日子了!
“这当然,太好了!不过,还是要看祖母的意思。寿眉姐姐,多谢你,我记得了。”
沈濯一把抓了她的手,摇一摇,兴奋极了。
寿眉见沈濯答应了,松了一口气,跟玲珑更加亲近,回手捏了捏她的脸。
左右都是往来的仆妇,好奇地看向她们。
沈濯忙忙地去了。
……
……
煮石居里。
沈信言和孟夫人在窗下对坐,手谈。
茉莉怯生生地给他们上茶。
青冥和长勤毕恭毕敬地跪坐在外间门外,静听呼唤。
孟夫人低头拈着棋子,眼睛看着棋盘。
目光逡巡之间,不经意落在了沈信言的手上。
那手极瘦,骨节分明,青筋隐约,虎口处一道深深的伤痕。
他是从千里之外,一口气不停地跑马回来的。
那是缰绳勒出来的痕迹。
此人,极重情义。
不待局终,沈信言抬头看了看天色,长身而起,整理一下衣袍,长揖一礼:“小女娇惯顽劣,性子有些偏颇。夫人是见惯了世间各色女子的,还请代为栽培。沈某感激不尽。”
孟夫人上上下下打量了沈信言一番,破颜一笑:“当年金殿赐宴,沈榜眼虽不及状元耀眼、亦不如探花风流,却占尽了沉稳二字。太后娘娘记得极清楚。所以在下临出宫之时,太后听说我要来侍郎府,很是欣慰。
“如今,在下与贵府老夫人,倒也算得上是宾主相得。沈侍郎大可放心,在下必定尽心尽力地照看好令爱。”
沈信言欠身道谢,告辞,临出门时,忽然回头问道:“小女审问犯人,连蒙了她们八日的眼睛不许见光。这个法子,是夫人教她的么?”
孟夫人眉梢一挑:“什么?二小姐亲自审问过犯人?!”
沈信言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算是告别,大袖摇摇,径自去了。
孟夫人手里的黑曜玉石棋子在棋坪上轻轻敲一敲,若有所思。
这棋盘之上,白棋已经不动声色地合围切割,却尚未开始大杀四方。
唔,自己好像,已经输了?
……
……
沈信言赶去陪着韦老夫人用了朝食,便匆忙入了宫。
皇帝将两道的学子学风问了个清清楚楚,又跟他说起了许多其他事情。
沈信言在君前奏对这件事上,一直都游刃有余,便是有些为难的神情,大致也都是做出来的。
眼看着午时将近,皇帝意欲赐膳。
沈信言连忙长揖推辞:“臣幼子才去,用食不多,恐君前失了礼仪。况家中琐事繁杂,过三五日便得离京……”
皇帝是个十分注重礼节的人,听见他推辞,反而更高兴,便命左右:“如此,将前两日宫中做的口脂面脂拿三份过来。”
宫中腊日要赐臣下口脂、蜡脂,乃是朝廷旧例。
如今皇帝要拿三份,便是提前将沈信言及其有朝廷诰命的妻母的,都赐了下来。
这是皇帝亲手赏赐,自然与随众的恩宠不同。沈信言连忙拜谢。
皇帝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多拿一份来。那一份比着县主的规制。”
沈信言一听就知这是给沈濯的,忙道不敢:“家中女儿本已骄纵,再得了陛下的恩恤,怕是更要狂妄上三分了。”
皇帝眉梢一挑:“骄纵?爱卿休要谦辞。朕可听说了,沈二小姐很好。”
沈信言欲言又止,苦笑摇头。
内侍省大太监绿公公上前,还是笑着将四份赏赐捧给了沈信言:“沈侍郎辛苦,陛下赏赐乃是酬你的功。至于家中妇人,不过沾光罢了。”
沈信言一副被提点了的样子,呃啊一声,忙大礼拜下去:“臣愚钝。”
辞了皇帝出来,在殿门口,又谢绿春公公:“将才亏得有绿公公提点,不然,下官怕是要辜负圣上的一番美意了。”
绿春笑得春风满面:“沈侍郎是圣上心坎儿上的人,老奴瞎掰两句圆个场儿,您别嫌我贫嘴多舌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