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库正儿八经的管理者是太府寺,分有左右藏令、丞;每年的账册等核查审计差事则归在户部;年终时还会有一次大的检查,那则是御史台的事儿。
内藏库原本应该是由内侍省的内府局管理。但建明帝事事离不开绿春,他未免有些忙不过来——当然,皇帝陛下不想让绿春权力过大这件事,就不能明说了。所以内藏库的进出、收发等差事,都交给了殿中省的殿中大监庄焉。
先头犯了事、已经被砍了头的几个,就是左藏丞、户部里头的仓部郎中和御史台的一位侍御史,以及他们各自的若干属下。
可是那时候,只问了一件事:布品的采买。
其他的,不论是其他的物品的采买,还是其他的物品的存储,从刑部到大理寺,都很默契地没有问,没有吭声。
已经闹出来了一件事,还不给人家其他人时间和机会弥补吗?
可是谁知道,建明帝忽然起意,亲自去看库!
从宫里出来,沈信言双手拢在袖口,忧心忡忡地回了户部。
蒲备刚刚得到消息从家里赶过来,迎面见了沈信言,心里莫名松口气,忙上前一把抓住他:“信言,怎么回事?”
沈信言苦着脸连连摇头,脚下不停,进了房间。
蒲备怫然不悦,站在院子里喝道:“沈侍郎!我在问你话!”
沈信言在屋里回头,叹口气,无奈地看着他:“老大人是想让我在院子里把陛下发怒的经过仔细描述一遍吗?”
户部的官员们都被蒲备一嗓子吼了出来,听见沈信言这句话,各自脸色都是一变。
陛下发怒?
出什么大事儿了?
蒲备看着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暗自懊恼自己镇定了一辈子,怎么碰上沈信言就这样沉不住气呢?
只得瞪了众人一眼:“各自做事!”
然后提了袍子,慢腾腾地进了沈信言的房间,冷冷地看着他:“沈侍郎,提醒老夫一句到屋里再说,是不是比刚才那句话省事些?”
沈信言定定地看着他,许久,破颜一笑,带了些许自嘲,双手拱起,长揖为礼:“是。老大人教训的是。下次下官一定会及时提醒。”
蒲备只觉得胸口一闷,紧紧地咬住了牙,深吸一口气,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问道:“说吧,怎么回事。”
……
……
脑子里塞着无数的疑问和信息量庞大的吉妃往事,沈濯神思不属地回到了如如院。
才进院子,就见茉莉眉飞色舞地迎了上来:“老太爷和隗先生回来了!刚刚进门!奴婢正得了信儿要去煮石居找您呢!”
沈濯一怔,随即眼睛一亮笑了起来,忙转身就往螽斯院去,口中急问:“太爷爷那里打扫干净了么?吃喝可齐备?祖母、母亲、三婶都知道么?对面府里送信儿去了没有?”
茉莉忙扶着她的手,笑道:“有大夫人在呢!这些不用您操心。”
沈濯哈哈一笑,几乎是飞到了螽斯院,看着只是神情稍稍有些萎靡的沈恒,笑得阳光灿烂:“太爷爷,您回来啦?怎么都不提前告诉我们一声去接您的?”
行了礼,小心翼翼地扶着刚擦了头脸的老爷子斜倚在榻上。
沈恒一个多月没见着沈濯,心里也想念得很,笑得一双老眼眯起来:“信美和万俟盛一受伤,隗先生先给你报了信,转天就说发现有人在咱们家附近转悠。二话不说,他就押着我回来了。我本来还想留下帮帮信美的忙,隗先生死活不答应,说若是有个万一,我损了一根头发,怕你会直接饿死他。”
说着,双手一拍,“瞧瞧,我准备了那么多给你和家里的东西,一样儿都没让我带。说太招摇。”
沈濯笑着坐在榻边的脚踏上给老爷子捶腿:“这样最好!隗先生这件事办得极好,回头我请他吃烤鸭。”
正说着,韦老夫人、罗氏、米氏也都忙赶了过来:“怎么也没说一声就回来了?”
一看沈濯已经在那里起劲儿地表现了,米氏抿着嘴笑:“微微真是太爷的贴心小袄,瞧瞧,这是飞了来的吧?”
众人都笑,又对着沈恒嘘寒问暖。
不过半刻,不知何时出去的茉莉又笑嘻嘻地转了回来:“大爷往日都忙,偏今儿回来得早。听说太爷已经回到家了,正在换衣裳抖灰,马上就进来。”
又对着米氏笑道:“三爷也回来了。瞧见奴婢就问夫人在哪里呢,奴婢回说在这里。三爷犹豫了一下又出去了,说您不在,他回去也不知道该换哪件衣裳,不如去大爷外书房先扯一件穿。”
一屋子人哄堂大笑。
米氏心里高兴,哪里会生气?红了脸,嗔道:“好丫头!去年还不爱说话呢,跟了微微就这样牙尖嘴利起来!这样的话也要报!”
茉莉吐了吐舌头,跟往日的温柔安静想比活泼了许多。
沈濯挑了挑眉,笑对沈恒道:“太爷爷,您今儿累不累?咱们晚上一起用晡食吧?叫上信成叔和典哥他们家。”
罗氏忙笑道:“可不是。祖父且歇一歇,孙媳这就去准备。”
沈恒含笑颔首。
罗氏和米氏联袂离开去张罗,沈信言、沈信行兄弟正好一前一后笑谈着进了房门。
韦老夫人欣慰地笑着看他们兄弟妯娌,看看沈濯,又看看乐得胡子翘得老高的沈恒,心里一阵莫名的发空。正在愣神,胳膊被一只软嫩的小手扶了,宝贝孙女儿清凌凌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祖母,让太爷爷先歇息片刻,我扶您回去吧?”
沈信言和沈信行对视一眼,遂跟着起身告辞。
四个人出了螽斯院。
沈信言温和地命沈信行:“你送娘回桐香苑,我得去看一眼隗先生。吴兴那边的事情要问一问。今晚你随我住在外书房,我们兄弟须得把近时发生的事情理出个头绪来。”
大兄找自己做事!?
沈信行激动兴奋,忙答应下来,高高兴兴地扶着母亲回桐香苑去了。
却没注意到,沈信言先带了沈濯去了外院。
第三三二章 马蜂窝
隗粲予又黑瘦了不少,正在唏哩呼噜地喝着一碗正宗的长安羊肉汤。
见沈信言父女来了,咧开嘴哈哈笑,眼神中却闪着阴冷:“侍郎大人高升啦?听说刚上任就做了好些大事?怎么样?把三皇子赶出京城的滋味儿如何?开心吗?”
沈濯一步挡在父亲跟前,板起脸来:“什么叫赶出京?他留在京城做什么?给清宁殿那母子几个当靶子吗?
“先生亲手写的管理办法和国家银行的册子,都忘了?等那东西扔到朝上,陛下自是喜不自胜,但三皇子呢?便是我爹爹在陛下的庇护下,能够安然无恙。那被迁怒的三皇子怎么办?你可别忘了,我爹爹是三皇子的老师!
“何况,谁让他那么笨,找个御史递折子而已,竟然也能被他挑着了旁人的心腹!先生不是号称已经在章扬那里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么?怎么会在这么关键的环节闹这种乌龙?
“若说有人坑了三皇子,那不是旁人,正是自诩最聪明的两个人——隗先生你,和那个自高自大的章扬!”
听着女儿就这样大大咧咧地骂三皇子笨,沈信言老神在在,半点声色都不动。
隗粲予被她骂得哑口无言,额头涔涔。
见他没有强词夺理地顶嘴,沈濯才把咄咄逼人的气势收了起来,依旧没有笑容,声音却缓了三分:“先生这样急着赶回来,想必就是为了这件事吧?”
隗粲予颓然坐下,叹了一声,点点头,又摇摇头,抬眸看向沈信言,表情凝重:“沈家究竟得罪过什么人?我不知道,万俟盛不知道,小公爷又不肯说。”
沈信言垂下眼帘,半晌,手指在桌边抚了抚,缓缓开口:“隗先生来我沈家,究竟是为了给我女儿做西席,还是觉得直接进翼王府反倒对翼王殿下帮助不大,索性在外围利用旁人帮他?”
一句话,不仅隗粲予肩头一抖,便是沈濯,都瞪圆了眼睛,直直地盯到了隗粲予脸上。
“沈侍郎可知道,二十年前,江浙一带有一位著名的才女,号曰:南崖女冠?”隗粲予咬了半天牙,终于低低地说了这句话。
咦?
你也要讲这个故事吗?
沈濯眨了眨眼,没有做声。
隗粲予把故事的另一半说了出来:“相家世代书香,但那一代最有出息的,就是相家的六公子……
“采选的旨意全城皆知。六公子自然是要去问究竟的,却被家里的长辈拦住,说相家的脸面,不能这样全丢在所谓的暗示和默契上。
“六公子被关了起来。一直等到吉大小姐进了宫,他才被放出来……
“一切都来不及了。六公子披发入山,自号北渚。
“我们这些跟着六公子和吉小姐一起认字读书学道理的小童儿们,自是知道:先有南崖,后有北渚。”
隗粲予长叹了一声,“我们跟着六公子的时间长,自然对吉小姐更加怨念。但那毕竟是吉小姐的儿女,我们不能不管。”
说到这里,隗粲予瞧见了沈濯嗤之以鼻的表情,连忙举手发誓:“我隗粲予发誓,绝对没有拿沈府当跳板的意思!若是日后考不上进士,做不了官,我隗粲予必定老死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