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濯现在一心只想着自己那只泡澡的大木桶,二话不说便命茉莉:“让你六奴姐姐跟着她们去乱,你快去给我预备洗澡的物事。”
茉莉仍旧是那副不擅言辞的样子,抿嘴笑着答应。
等到泡进热热的水中,沈濯满意地叹了一声。
这一趟吴兴,真的累坏了她了。
茉莉轻轻地给她洗了长发,又按揉肩颈,低声道:“前天咱们老爷回来,秋嬷嬷告老了。”
沈濯迷迷糊糊的,一听这个消息,不禁一下子清醒过来,嗯了一声,半晌叹了口气。
这个院子里,格局基本已经定了,秋嬷嬷,这是觉出来自己被闲置了。
“爹爹和祖母怎么说?”
“老夫人说,终归还是要听小姐的意思。大老爷却直接跟夫人的陪嫁庄子上说好了,给嬷嬷预备一个好院子,并两个丫头一家子下人,伺候嬷嬷去养老。”
沈濯沉默下去。
茉莉过了一会儿,委婉劝道:“小姐身边,人来人往,得慢慢习惯才好。”
尤其是以后,除了人来人往,还有生老病死。
沈濯扯了扯嘴角,换了话题:“你家里怎样?”
茉莉抿嘴笑了笑:“劳小姐动问,挺好的。大弟学得挺快,霍掌柜挺喜欢他的。我爹么,还那样。”
沈濯心中忽然一动,问道:“你大弟可识字么?”
茉莉愣了愣:“识字的。”
沈濯一笑:“这趟跟我们回来的,信明伯家的典哥,他日后是要上学的。如今缺个小厮。只是不知道你大弟是想继续在铺子里做,以后挣钱,还是改换门庭,去跟着典哥?”
茉莉垂眸想了许久,低声拒绝:“奴婢家里还是缺钱。”
沈濯有些意外,想了想,点头:“那我再想想。”
其实她还有一个差事,给那孩子倒是极合适——算了,明儿见了霍掌柜问问再说吧。
……
……
罗氏也去梳洗。
沈信言等得无聊,去了外面走动。
府里的大管家黄平总算是觑着了这个空子,忙追了去问他:“可算是找着您了!明儿个三月初一,是两位皇子的生辰,可咱们家的礼物还没送呢!老奴问老太爷,说要把咱们家最好的那两尊金佛进了上,您瞧呢?”
沈信言有些烦:“我过生辰他们送礼了么?凭什么要给他们送那么贵重的东西?”
还没封东宫呢!
——就算封了也不能这样谄媚啊!
黄平咳了一声:“人家都送了的。”
沈信言一愣瞪圆了眼:“我去年都不在京,他们……”
黄平叹口气:“恰好老太爷还没走,推都没推就收下了。”
沈信言简直是——扶额,挥手:“比着给我那贺礼,照价回就是了。”
日后在皇帝面前也好说话。
又赶紧嘱咐:“这阵子,可万万不能收任何人的礼物……”
黄平笑道:“这个老奴知道厉害的。”
嗯了一声,沈信言让他去了。
双手笼在袖内,沈信言站在已经有了稀疏花苞的桃树下,暗暗沉思。
家中有父亲和二郎在,这些事情,总是层出不穷。
三郎太迂了……
信明兄倒是个好帮手,可惜,只怕二郎容不下他……
家事烦难啊!
沈信言双手负到身后,抬头看天,轻声喟叹。
人品超逸,风流洒然,轻愁薄怒,亦减不掉半丝神韵俊朗。
一只红绒花隐在月洞门里边,风中微颤,久久不愿离去。
第一五零章 联想脑补最伤心
众人休憩已毕,天色便擦了黑。
沈老太爷下午被沈信言三五句话一挤对,已经慷慨地将上院让给了沈恒暂住,自己则挪去跟老鲍姨娘“挤挤”。
沈恒被服侍着起了身,便有人来笑着请:“回小太爷,我们大老爷一会儿亲自来接您。晚宴摆在花厅,我们老太爷、老夫人已经过去了。”
沈恒皱了皱眉:“你家老太爷?”
下人愣了愣神,忙笑着赔不是:“奴婢说错话了!家里自从有了承儿少爷,称呼便都升了一格儿……”说着又噎住。
如今侍郎府的人,个个都避讳提及沈承。
那是从老夫人到二小姐都无法面对的痛苦。
沈恒听了这话,面色反而和缓下来。
丧子太痛,大约只有这种隐隐约约的痕迹保留,才能让沈家人心里好受一些吧?
一时到了花厅,里头花团锦簇,更兼着已有一两枝早放的桃花被摆在厅角的大花瓶里,悠悠清香,格外雅致。
沈恒满面笑容坐了首座。
沈恭又忙忙地招呼了众人:“虽说分席,但既是一家子,就没有不给族叔行礼的道理!”
从韦老夫人开始,沈信言三兄弟、三妯娌,加上沈信明兄弟妯娌们,以及沈典、沈濯、沈溪、沈佩,甚至被乳母抱在怀里的沈沁,都一一给沈恒行了礼,彼此也认了面庞、厮见过。
沈恒看着这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的,心里格外暖和,那些称呼上的诡异别扭,虽然格外令他皱眉,却也被暂放一边。
沈恭见他似有不悦,忙叫了服侍的人低声询问,知道缘故之后,恍然大悟,心里立时便有了计较。
四扇黑檀镶青玉松鹤延年的大屏风隔开,众人分男女两席落座,说说笑笑饮酒取乐。
沈信言趁众人都在,笑着跟沈恒和沈信明等人赔罪:“三月十二就是礼部试。我被圣上急召入京,就是为了主持考试。所以,怕只有今日一天是空闲。直到春闱殿试之后,怕都没有时间陪叔祖父和明兄成弟了,还请海涵!”
大秦的科举制度大多沿袭前唐,礼部主持全国考试,拔擢出来的皆称进士。然后参加殿试,由皇帝亲自考察,再分三甲。
而礼部试的主持者,一向都是礼部侍郎。
只是如今左侍郎仍在,皇上却非要把沈信言这个右侍郎从千里之外弄回来主持考试,让他给天下考生当座师,可见帝宠,非同一般。
沈濯惊讶地禁不住抬头去看罗氏。
罗氏喜笑嫣嫣,却又矜持地抿唇不语。
好啊!娘早就知道了,却不告诉自己!
沈濯朝着她皱鼻子。
罗氏瞪她。
韦老夫人一把把沈濯搂进了怀里,却去瞪罗氏。
众妇人们看着这一幕无声的较量,都掩唇无声笑弯了眼。
唯有沈溪,习惯性地又去转头去看沈佩。
却被沈佩歪着脸看了回去。
另一侧。
沈恭得意自不必说,沈恒都笑得与有荣焉,拈着银白的胡子,笑着摇头:“我沈家有信言,不啻于大厦风雨,却多了一根擎天支柱!”
沈信言连道不敢。
沈信行最乐意听人夸他大兄,高高兴兴地给沈恒敬酒:“叔祖父,您别急啊!以后咱们沈家后起之秀多着哪,我大兄肯定能一一都挑出来!您老松龄鹤寿,慢慢瞧着吧!”
沈恒乐得合不拢嘴,一口干了一整杯酒。
沈信明和沈信成对视一眼,看向沈信行的目光里多了三分暖意。
沈信言含笑看着自家小弟,又道:“哦,对了,还有一件事。眼下便是三月三,上巳节时,曲江那边极热闹。只是我忙着,五品以上官员家眷们也被宫里指定了要去应酬一二……”说着,顿了一顿。
妇人席上众人自然都在屏息听他说话。
米氏闻言忙起身道:“回大兄,我得在家带孩子,就不去了。”
众人都轻轻地笑。
沈信行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沁姐儿亲她娘,离了一时就要翻天的。”
沈恒呵呵地笑:“谁家娃儿不是如此?三岁之前不要想从娘怀里拽出来的!”
沈信言便笑向沈信诲道:“那么就拜托二郎了,请二弟妹和溪姐儿,陪着顾家嫂嫂和杨家弟妹去逛逛吧。”
沈信诲挑了挑眉,做足了架势,慢慢笑答:“那是自然的。”
冯氏等他发了话,方简单地答了一声“是”,又含笑对着自己桌上的顾氏和杨氏颔首致意。
沈濯沈溪只管低头吃饭,一字不发。
屏风那边,韦老夫人笑对罗氏道:“说到这个,你姐姐前两天问准了你能赶回来,托我跟你说一声:到时候,她带着冽姐儿跟你们母女在一处。”
说说笑笑里,亦有机锋试探。
沈恒被众人轮番敬酒,有些恍惚。
听着耳边众人的言来语往,忽然觉得,即便如此,自己也不觉得烦,不觉得厌,而是贪恋一样喜爱。
想起自己在吴兴时,也曾被长房和四房众星捧月过,但却是被一致地奉承、吹捧。
很假。
但是这座侍郎府不一样。
这里才是烟火人间。
真真实实的,烟火人间。
可惜,自己只是个族叔,客人。要不了多久,只怕就要搬去国公府,再住上半个月,就该——滚回吴兴了吧?
回到那个冷冷清清的家里。
老人家想到这里,一扬脖,又自己干了一杯酒。
沈信言和沈信明都觉出了不对,对视一眼。
沈信明温言劝道:“叔祖,慢些。夜长着呢,咱们慢慢饮。”
沈恒呵呵大笑:“无妨无妨!老夫便醉了,有这一堂的好儿孙,还怕没人管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