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口……”沈煜抿起唇点点头,“你在项家搜到什么了?”
内卫统领道:“除了往来的密信之外还有伪造的路引,从内容的时间上看,项南天与燕王早在一年前便开始通信,这一次派项桓南下送我十万大军的人头就是一个契机,目的是为了以此博得燕王的好感,为将来弃魏投燕做打算。”
他笑了下,“那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连朕也被他们父子俩蒙在其中。好啊……”
沈煜赞许似的颔首,“好啊!”
他的话素来是反话居多,内卫统领迟疑地瞅了老宫女几眼,“不过,臣见项侍郎似乎对此事并不知情,也难保……难保不是有人捏造……”
“是不是捏造你不会审吗!”
沈煜信手抄了一卷文书朝他身上砸,厉声说道,“项家上上下下,一个不许漏,统统给朕审一遍!朕要看到结果!去啊!”
“是、是……”
内卫统领自然不敢躲,还得把文书原封不动地还回他手上,这才领命忙不迭退下。
*
长安城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下雨了。
然而头顶滚滚的乌云又预示着即将到来的电闪雷鸣,因此,雷雨前的大地便格外的潮湿闷热。
刑部大牢内,阴暗逼仄的牢房中只有高处开了一扇小窗,笔直的光线照在染满血迹的干草堆上。
审讯的推官犯愁地看着面前浑身是血的少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进行下去。
他已经审了两日了。
尽管用遍了刑具,这个年轻人的嘴却依旧硬得撬不出半个字来。
他此刻正靠墙枯坐,手臂轻搭在膝上,凌乱的发丝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
由于押送的军士百般交代,这人穷凶极恶,十分危险,所以手脚都上了锁拷,铁链一直钉在少年背后的砖墙中,他能移动的距离,唯有墙到牢门送饭食的地方。
“这小子还不肯认?”
门外有人进来,是个不到三十的年轻公子,推官起身行礼,唤了一句“萧太尉”。
“可不是,从昨日到今日,连话也没怎么说,态度还非常嚣张,简直可恶!”
萧公子很愉悦似的轻笑,挽上衣袖慢条斯理地走过去。
推官忙拦他:“太尉,危险!”
“没事儿。”后者不以为意地隔开了推官的手,轻蔑道,“他现在这个样子,怕是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项桓啊项桓。”萧公子绕着他来回走了两圈,才缓缓蹲下,“你也有今天。”
他神色得意地打量着对面那张一如既往令人作恶的脸,语气傲慢,“想不到吧?当日你在街上伤我一臂,而今,我却是审讯的推官之一,真是风水轮流转,合该你落在我手里!”
说到此处,萧公子愤恨地撩起袖摆给他看伤痕,“这个仇我可一直记着呢!”
项桓的双目终于动了,他淡淡地瞥了瞥眼前的人,唇边的笑轻吹起一缕散发,嗓音低沉,“我打过的人,多了去了,谁知道你是哪一个废物?”
萧太尉一把揪住他衣襟,一耳光劈头盖脸扇了下去,怒目切齿,“你狂妄个什么劲儿?”
“你以为陛下还会救你吗?别做梦了!你他妈早就被抄家了。”
“还当自己是大将军呢?我告诉你,定罪是早晚的事,朝廷里,有的是人要弄死你。”
项桓被他扇得别过了头,然后又悠悠转回来,一口血水迎面喷过去。
萧太尉避之不及,让他糊了一脸,这回真的是暴怒不止,猛地将项桓摁在地上。
“妈的,这贱种——给我打!”
他一声令下,背后的禁卫左左右右地攻上来,这群人手中拎着木棍,或有刀却不出鞘,好像并不打算轻易要其性命,只纯粹泄愤似的一哄而上,拳打脚踢。
铺满乱草的地面,被围攻的少年低头紧紧的拽着身侧的干草,他手腕上的铁链死死绷紧。那些拳脚纷纷发疯似的踩在他的背后和手肘。
他好似撑着地想要起来,碗口大的一根长棍忽十分狠厉地劈在其大腿处,发出一声让人心悸的声响。
站在一旁的推官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感觉那人的腿骨仿佛已被打断。
“给我往死里打!”
一滴乌黑在散乱的发丝中滴下,不多时汇聚成溪河。
萧太尉阴恻恻地抱着双臂,冷笑着朝项桓道,“放心,我会留着你一条命的。”
“少说还有十个人,在后头排着队等着报仇雪恨呢,哪能这么轻易地饶过你。”
“是吧,项,少,爷?”
项桓强撑着支起身,他永远不愿在任何人面前低头,饶是膝盖骨再疼,也从始至终一声未吭。
然而有人却一脚狠狠踩在他的后脑勺,迫得他不得不将脸贴在凹凸不平的地面。
“还敢起来?”
“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额头重重磕在一块凸起的石子上,他没有发出一丝的声音。项桓看着日光照亮的那块方形,心中忽然空洞地想:
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难道这都有错吗?
我有错吗?
……
他五指用力扣紧冰凉的石墁地,伤痕累累的指尖在冷硬的石块间划出数道带血的痕迹。
窗外的乌云间闪过一道明亮的光,伴随着山崩地裂般的轰鸣,雨哗啦啦地落了下来,劈开沉寂。
武安侯府的书房内,袁傅将棋子仍回盒中,胜券在握地靠在帽椅里。
一局,他赢得毫无悬念。
“侯爷的棋技又强劲了。”对面的下属垂首恭维。
“太清楚对方的实力,这种棋下得就不那么好玩了。”袁傅懒洋洋地冲他一笑。
“那陛下对侯爷而言,也是无趣的那一类?”
他不紧不慢地抓着棋子把玩,“要扳倒沈煜身边的人,太简单。他这个人,锱铢必较,除了自己谁都不信,虽有谋略却作茧自缚,就像他惦记着茹太后那件事,非得同我争个你死我活一样。”
袁傅摇了摇头,“善藏者,人不可知。”
“我若是他,将韬光养晦,不露圭角。他与我比,最大的优势就是年轻,等老夫花甲之年,杀我,还不跟探囊取物?”
他冷笑,“所以这种人终究成不了大器,迟早有一天是会众叛亲离的。”
*
帘外的春雨突如其来,狂风开始大作,将才冒头的桃花打得遍地凋零。
项桓的案子到底是在朝中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由于牵连着整个项家,兹事体大,若真要祸及三族,自大魏开国以来还是头一次。
有文臣上书请求从轻发落的,也有义正言辞表示要严惩不贷的,早朝闹得不可开交。项南天为官多年,总有几个同僚帮他说话,相比之下,项桓那边便凄凉许多。
宛延坐在偏厅内叹气,也觉得有些惋惜。
“项家这回的劫,恐怕是真的躲不掉了。陛下雷霆震怒,私通敌国的罪名一旦敲定了便是个死。”尽管他同项南天不和,但共事一场,也并非那么想看见他一败涂地的。
宛遥追问道:“……难道朝廷里就没人替他们求情吗?”
“倒是有人替项南天求情的,至于项桓就……”谁让他小子树敌无数呢,没有趁机落井下石的就算不错了。
宛延低头喝了口茶,“所以三司会审,项家人判的只是查抄发配,唯有项桓一个……是秋后问斩。”
前往南燕的大军折损五千,而对方还是诈降,皇帝丢在外面的脸面总得拿人偿还。满朝文武,不是挨过项桓打的,就是看他不顺眼的,余下的作壁上观,都不愿意自找麻烦。
她听得微微怔了一下。
“爹爹我已经尽力了,人微言轻,没有办法。”宛延看着她的表情,替自己辩解,“丫头,人各有命,天意是强求不来的。往年顶多在他坟头烧一炷香,咱们也就算仁至义尽。”
宛遥沉默了很久,最后深吸一口气,问得很轻:
“我能不能……”
“去看一看他?”
第53章
马车行过项家大宅门前。
几个禁卫装束的人正守在外面, 两架太平车上装着好几口大箱子,抄家的官差拖着一只红木箱简单粗暴地丢上去, 因为塞得太满, 那里头就掉出了一个灰扑扑的布老虎。
应该是小孩子玩的东西,做工粗糙, 不值一提。
宛遥记得,这是在她十岁的时候亲手做来送给项桓的。
年幼那会儿为了压命, 两家长辈一人送了一只长命金锁。后来她出门不小心弄丢了自己的那一个, 又害怕被爹娘责骂,偷偷在外面躲了一整天。
项桓找到她的时候, 宛遥已经在桥洞下缩着哭了一宿, 双眼通红, 肿得险些睁不开。他索性往自己脖颈上一拽, 满不在乎地把身上的那只塞到了她手里。
他说,没事儿,我爹不会找我要这种东西来看的。
宛遥信以为真。
直到很久之后, 她才知道项南天其实发了很大的火,结结实实揍了他一顿。
因为金锁是项夫人生前给的。
她为此内疚了好长时间,又苦于没钱买新的来还,于是亲手做了一只布老虎, 在生辰的那日送给他。
宛遥还记得项桓收到礼物的样子, 有点不明所以,有点莫名其妙,大约不明白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处, 但最后仍旧收下了,和雪牙枪一并抱在怀里,懒洋洋地坐在石头上看月亮,像个搂着玩具的小豹子,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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