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长川占了南边的半壁江山,却一直只专心打仗,半点没有别家造反首领那种要自立为王当皇帝的迫不及待,什么六部、丞相、内阁一概不设,顶多让他身边的参军和当地知府一块儿打理琐碎事务,哪怕属下忙成了陀螺,也依旧对称帝之事只字未提。
宛遥怅然地捧着茶杯搁在自己膝上,“你说将军今后也会变成这样的人么?”
“谁知道呢。”
项桓的靴子才刚穿好一只,屋外廊下脚步声急促,似有何人匆匆而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接挡了大门过半的光线。
“将军!”
来者一身绛红军袍,看装扮应该是他麾下的亲兵。士卒一肚子的话刚要说,眼见宛遥在里面,顿时又颇识时务的闭了嘴,颤巍巍地打量项桓的眼神,担心自己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少年一颔首,示意他无妨:“什么事,讲。”
“启禀将军,驻守曲州恩阳一带的虎豹骑不知怎么的,接连出现高烧不退、咳嗽不止的症状,已经倒下数十个兄弟了。”士卒迟疑地抿紧唇,“听军医那边传来的消息,只怕是……瘟疫。”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项桓和宛遥的脸色皆是一变。
“等着,我换衣服。”他迅速抄起床尾的衣袍,往肩头一披,吩咐道,“去帮我备马。”
士卒应声退下。
宛遥随即起身,“我跟你一块儿去。”
曲州的驻地离锦城约莫有大半天的路程,赶到军营时已临近傍晚,项桓抱着她下马,两个人甚至来不及饮上一口水,便随领路的士卒往兵舍方向而行。
宛遥一直是个爱多想的人,提到瘟疫,一路上她都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心跳得有些快,往事浮光掠影,幕幕惊心,总是害怕当年长安城的旧况重演。
怕她跟不上,项桓勉力稳住脚步,沉声说:“营中瘟疫蔓延,为何现在才来回禀?”
士卒答得略为小心:“进来开春,患风寒者甚多,起初大家的症状和寻常的头疼脑热并无差别,以为吃两剂药就好了,属下一时失察,所以……”
他没有再问,撩起帐子走进一间营房,里面躺了三人,此时都有气无力地瘫在榻上,一位年轻的医士正在旁边整治,见状忙起来行礼。
“将军,当心被过上病气。”
士卒给项桓递上面巾遮脸,他却一摆手,只先递给宛遥。
“谢谢……不好意思,且让我看一看。”她三两下系好面巾,朝军医一点头。
项桓就跟在宛遥身后,见她半跪在榻前,眉头紧锁地把着病患的脉象,好一阵子未曾有动静。
那位年轻的军士双目紧闭,脸色显出不正常的红,间或有不受控制的咳嗽。
宛遥像是在确认什么,很快解开士兵的护腕,往上撩起袖子,露在外面的胳膊十分干净,预想中的紫斑未曾出现,只是有点黑……
“怎么样?”他问道。
宛遥放下那人的手,起身与他对视,“单单只是脉象,与‘那个’疫症是不同的,但以防万一,你最好还是把他衣服脱下,瞧瞧身体别处有没有斑痕。”
大概是被上次的恶疾给吓怕了,知道伤兵营的情况虚惊一场,这倒让她无端松了口气,似乎连立起汗毛也跟着挨个归为。
但静下心来仔细一想,却也未尝是件好事。
旧的顽疾虽怕它恶化,可好歹有方子能够让人有迹可循,新的疫病却是毫无头绪,无从下手,不过看着没那么唬人罢了。
连着几天,宛遥都跟着项桓衣不解带地在营中几处伤兵的房舍内来回跑。
病情虽然勉强能控制住,但没办法根治,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病倒的士兵已经越来越多。
再这么下去,只怕得通知季长川来一趟了。
到了项桓这个年纪,若非是自己实在解决不了的事,他是不想请动将军的,现今也是如此。
宛遥同几位年长的军医相谈到深夜。
从青龙城到嵩州再到成都,跟着这群当兵的南来北往地走动,成日想着怎么给他们换更有效的治病良方,她在药学方面的研究也终于能在长辈面前得到一个吝啬的点头。
比起当初长安医馆时的手忙脚乱,现下饶是瘟疫当前,宛遥也显得镇定许多。
项桓提着吃食撩起帐幔时,她刚送走老军医,正凑在灯下翻阅书籍,摆弄药草。
“还在忙?”少年把帐子抚平,坐在女孩儿对面,十分细心周到地将热好的饭菜摆上桌。
“嗯……方才和几位大夫聊了聊,你吃过了吗?”
项桓替她放好碗筷,轻轻一笑,“我肯定吃了,你不用管我。”
宛遥接过汤碗,吃饭的时候却也不肯闲着,每每吃两口,就得翻几页书,再往药草堆里挑拣一阵。看她这么吃下去,再热的菜肴也早晚得凉。
“诶——”
一页书正待掀过去,项桓不由分说地抬手摁住了,顺势一抽,一副要没收的架势,“吃饭就好好吃,三心二意的,留神一会儿积食。”
她笑了:“听了我那么多碎碎念,你倒也学了个‘积食’现炒现卖。”
项桓将书放在自己脚边,给宛遥另盛了一碗饭,“论医理,我当然没有你那么精通,但是耳濡目染,至少不是个真眼瞎,好歹是能分清萝卜和人参。”
试想她这些年学医,也确实是有些机缘巧合的意味。
初时年幼,因为项桓热爱跟人打架,三天两头的身上挂彩,两个小孩子又不敢告诉大人,因为同项南天交代了,说不定还得伤上加上,彩上加彩。
好在宛遥姑母家开医馆,她惦记着那里头有药,于是借口溜进去胡乱摸了许多来,可药品如此之多,她半瓶也不认识,只能用项桓做个活体的试验品,酸甜苦辣挨个尝试。
直到将他喂了个半死不活,才渐渐摸出点门道来。
很多时候,一项技艺和喜好的产生总是缘于一些微不足道的巧合。
起初不过是抱着让他少受些罪的想法拜在陈大夫门下学一点粗浅的知识,未曾料到历经那么多复杂不可言的少女心事,反而叫她真的一门心思地扎了进去。
“你也别太伤神了。”饶是事情的确棘手到令人焦头烂额,面对宛遥时,项桓仍轻描淡写地给她夹菜,“治不好就治不好,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呢。”
她吃了一粒圆润的油炸丸子,直等咽下去才说:“刚刚同几位老先生谈了许久,就这些天病人的情况来看……我们猜测,这很有可能不是瘟疫。”
“不是?”项桓动作一顿。
宛遥握着筷子点点头,“寻常的瘟疫大多是邪气入体,以病患为中心传播,而此次,营中的瘟疫却来得非常零散,明明我们已经稳住了疫情,负责照顾的医士、士兵没有染病,反而是隔了十万八千里之遥的营门守卫病倒了,这并不符合常理。如此现象背道而驰,更像是……”
她神色认真,“中毒。”
项桓地表情微妙的起了些变化。
宛遥说:“我怀疑,是有人在我们的日常饮食中投了□□,比如……杨岂的威武军?”
“手段虽是卑劣了一点,但两军阵前无所谓光明正大,倒也未必不可能。”项桓闭目凝神琢磨了片刻,“毒能解吗?”
她为难地摇头,“能解是能解,可也得寻到毒源才行,否则根本无法对症下药。”
尽管听上去依旧是件难办的任务,但多少指明了方向,项桓给了她一个了然眼神,“那容易,明日我派人去查日常饭食有无异样。不过但凡想大规模的下毒,多是在饮水上打主意……”
“这附近只有一条溪流,可以顺着溪水找找线索。”
*
解药之事迫在眉睫,余飞被一纸书信调来营中帮忙了,项桓与他兵分两路,一个查饮食,一个查水源。
消息被尽数封锁,尚未染病的士兵们活动在暗处,不敢太过大张旗鼓,倘若恩阳防线让人得知瘟疫肆虐,只怕杨岂那根搅屎棍的大军第二天便会屁颠屁颠地前来收人头了。
初春的山林里,雾气带着凉意,蜀地的河流冬天极少有结冰的,走在山涧,耳畔都是潺潺的水声。
宛遥跟着项桓沿溪一路往上。
仗打久了,附近的山也荒凉了,村子里的住户减少,开春连野味都没人打,漫山遍野的跑。
身侧的草丛里若隐若现地窜着一只兔子,这畜生居然不怕人,和她竖起耳朵对了个正着,随后撅起屁股往回跑。
它所经之处是间破败的庙宇,宛遥发现那结满蜘蛛网的雕像居然是敬德太后的,只可惜战火年间,哪怕是圣母也无人焚香祭拜了。
“想不到这地方,竟也有圣母庙。”
她由项桓拉着踏上一处陡坡。
“咸安皇帝登基之初举国大肆兴修庙宇,小地方的知县为了讨好上面,粗制滥造的建一些也不奇怪。”
再往上,沿岸倒有几户零散的农家,大概自己有几块巴掌大的菜地,隐约可见得一两个忙碌的身影。
宛遥是在走近时听到小孩子的哭声的,那是个女孩儿,三四岁的年纪,不知怎么了,埋头缩在她母亲怀中一劲儿的喊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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